8 音音
破舊的老城區,地面,房屋,樹木,處處充滿着年代感,處處都是這座城市走過的歲月的印記。
低矮的平房比安鏡所在的新城區糟太多,比貧民窟的棚區好不少。
紅纓扶着安鏡往深巷裏走。
安鏡問:“這是哪?”
她無法将生在豪門裏的千金小姐與這樣破敗的地方聯系在一起。在她心裏,這個溫柔賢淑的姑娘該豐衣足食,該快樂無憂……
然而,這個姑娘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千金小姐。
真正的千金小姐不會被父母扇耳光,不會淪落到舞廳唱歌,更不會深夜出現在老城區。
“我家。”
“你家?你家不是在……”租界?
“那不是我家。”
年久失修的民房前,紅纓擡手扣響了褪漆的木門:“紅姨,是我,開門。”
安鏡不動聲色,紅纓自言自語:“他對外宣稱我母親已故,給了一個妾室的空頭名分,是不想被人發現,他曾經和底層歌女厮混過。”
開門的婦人風韻猶存,什麽話都沒說。
“紅姨,多弄點熱水。好了叫我。”紅纓帶着安鏡進了一個狹小陰暗的房間,“此處簡陋,委屈鏡爺了。”
安鏡在藤椅坐下,兒時的一些記憶浮現:“我很小的時候,也住過陰暗潮濕的房子。”
她是在十歲那年被安家收養的。
十歲之前她住在老城區,沒有見過父親,據母親說,她曾有一個長她兩歲的被父親賣掉了的哥哥。
母親在她八歲那年病逝,孤身一人的她,和其他無父無母的孩子結伴當童工。
日子很難熬,但總歸活到了命運的轉折點。
機緣巧合之下,她在安家工廠外,從一只發瘋的惡犬口中救下兩歲的安熙,安爸安媽對她感激萬分。
那時的安家正處于事業起步階段,工人不多,也會時不時地招童工打雜做些零碎活兒。
久而久之,安爸看中了她言必信行必果的品質,安媽看中了她和安熙的投緣。
多一張嘴吃飯,安家養得起。
沒等到安鏡的下文,紅纓也沒問什麽,背對着她,在梳妝臺前取下面紗,也撕下了貼在臉上僞裝疤痕的東西。
而後從櫃子裏翻找出型號最大的一套棉衣棉褲:“你的衣服褲子上全是血,等會兒換下來我幫你洗了,晾幹後縫補一下再穿吧。”
紅纓坐在床邊,和安鏡面對面:“鏡爺沒什麽想說的想問的?”
“謝謝。”
喻音瑕是紅纓,在喻正清壽宴當天,安鏡就想到了。
每個人都有難以啓齒的秘密,或者是不堪回首的過去,她自己有,推己及人。
秘密,不是用來揭的。傷疤,也不是用來撕的。對她而言,喻音瑕住在別墅區還是老城區,都無關緊要。
緊要的是,喻音瑕這個人。
“你不問,那我就自己說吧。”喻音瑕徐徐道來。
“喻正清還沒發家致富前,就認識了我母親,母親愛他,就把所有唱歌賺來的錢都給了他拿去做生意。後面的劇情很老套,無非就是男人成功後,另娶權貴千金。奈何正房多年只生了一個女兒,男人就又找到歌女,連哄帶騙給他生孩子。遺憾的是,歌女生下的也是女兒。男人想要的是延續香火的兒子,于是再次抛下歌女。不聞不問了十多年後,偶然間發現這個小女兒亭亭玉立,是塊以色事人的好料子,就和歌女做了交易。承諾讓小女兒認祖歸宗去過所謂富家千金的生活,條件是歌女須變成啞巴,且不能離開老城區一步。否則,他會讓小女兒生不如死……”
安鏡很想抱一抱喻音瑕,又怕她誤以為自己是同情,是憐憫……
喻音瑕的悲慘身世,她做不到感同身受。自己雖是安家養女,但養父母在世時對她視如己出,并未虧待苛責過她。
安熙無心從商,安爸就力排衆議,栽培天資聰慧的安鏡做了安氏煙草公司的一把手。
相比喻音瑕的寄人籬下,她簡直太幸運了。
“你母親,如何稱呼?”
“鏡爺若不嫌棄,跟我一樣喊紅姨吧。”
原來,剛剛那位紅姨就是她的母親。安鏡的心揪着,卻又找不到合适的話來安慰她。
……
“咚咚。”
紅姨備好了熱水來敲門,喻音瑕拿着棉衣棉褲,拉了安鏡往外走。
走進一間更為昏暗狹窄的空間裏,可容納一人的木桶內裝滿了熱氣騰騰的溫水。
喻音瑕試了試水溫:“溫度合适,鏡爺擦擦身體吧。衣服我放在架子上了,您洗好了再叫我。”
安鏡因她的體貼而動容,右手抱着左胳膊扮柔弱,靠着木桶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傷成這樣,你看我還有自己擦洗身體的力氣嗎?”
光是想想安鏡脫光的畫面,喻音瑕就燒紅了耳朵。
“你,我,我……”
“逗你的。”安鏡單手解衣扣,“你也是有丫頭伺候的小姐,怎能讓你……”
“安鏡!”喻音瑕氣鼓鼓地打斷她說話,三步并作兩步,上手給她解扣子,“要不是看在你也是女人的份上,我才懶得管你髒不髒,洗不洗!”
“音音,你好兇。”安鏡奸計得逞,自取了小名來喊。
喻音瑕的頭埋得更低了:“你還真是沒一點女人的樣子!真拿自己當爺了!”
安鏡語氣發狠:“我不先把自己當爺,那些人就更不會把我放在眼裏。安家對我恩同再造,安氏企業,我是拼盡全力也要守住的。”
是啊,只有自己強大,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和信服。
雖然這一路走來很不輕松,但親情、名利的收獲,遠遠高于她原本的期待。
她是個看起來很有野心,事實上并沒有野心的女人。
喻音瑕幫她解褲子時,手碰到了一樣硬物。
那是一把手/槍。
安鏡将其取出:“防身保命之物,出門必不可少,幫我收好。裏頭還有子彈,當心擦槍走火。”
她把手/槍交給喻音瑕,等于絕對的信任,等于暴露弱點。
喻正清也有手/槍,喻音瑕見過的。
今晚驚險刺激的槍戰經歷了,腥風血雨闖過了,安鏡身上的槍傷,她也目睹了。
托安鏡的福,世間恐怕再沒什麽事能吓到她了。
她把手/槍擱置在棉衣裏:“危險物品和我不會用的東西,我是不會亂碰的,我惜命。”
“但凡能活,就別找死。”
這句話,安鏡是說給自己聽的。可她沒有做到。
第一次赤/身/裸/體站在喻音瑕面前,安鏡沒有半分羞澀。因為害羞的那個人,根本不敢看她。
安鏡坐進木桶,露出肩膀和腦袋。
喻音瑕羨慕安鏡身為女人能有如此魄力,有感而發:“為了安家,你放棄了女人該有的幸福。最起碼安家值得你犧牲。而我,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配。”
“你把在喻家積攢的錢和在仙樂門賺的錢都給了紅姨補貼家用,此孝心天地可鑒。危難之時對我施以援手,重情重義。”
安鏡抓住那只為自己擦拭後頸的手,轉頭看向喻音瑕,柔聲道:“音音,沒有人比你更配獲得幸福。可能會晚一些,但屬于你的幸福一定會來。相信我。”
喻音瑕鼻子泛酸,盡管屋子沒什麽光亮,可她就是能清晰看見安鏡的明眸。
那裏面,是她的影子,那裏面,是她從未見到過的柔情。
她将濕帕子蓋在安鏡頭上,以掩飾自己的脆弱:“頭發也髒了,臭烘烘的,我幫你清洗一下。”
“哪裏臭?我每天都有洗的好吧。”
“就是臭!”
“好好好,你說臭就臭,臭也是你幫我洗。”
說來也怪,從小到大除了兩位母親見過她沒穿衣服,晩雲也就在她沐浴遞東西時見過幾回鎖骨以上的肌膚,都沒讓她感覺到別扭或不自在。
今天雖說更害羞的不是自己,但安鏡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
尤其當喻音瑕的手指碰到她的肌膚時,那種難以言喻的酥麻感,好像真有螞蟻爬過,又好像是某種東西上了瘾。
……
兩人一前一後洗漱完畢回到房間,喻音瑕給安鏡掖好被角:“我就在隔壁。”
某人得寸進尺:“音音,我餓了。”
餓?
想來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吃東西了,喻音瑕問她:“面條,吃嗎?”
安鏡點點點點頭:“吃!你給我什麽,我吃什麽。”
看她可愛模樣,喻音瑕輕笑出聲。
鏡爺的這一面,一定不是誰都能看到的。喻音瑕像獲得了寶貝,莫名地開心。
……
十多分鐘後,喻音瑕端了一大碗面進來:“家裏沒什麽好的食材,也沒有肉,我做了番茄濃湯,加了兩個雞蛋,你看合不合胃口。”
安鏡乖巧地坐起身,剛想伸手接,“呲”!忘了肩膀受傷了。
“你好好坐着,別動。我喂你吃吧。”
喻音瑕一口一口喂安鏡吃面條:“味道怎麽樣?會不會酸?或者會不會鹹?”
安鏡誇道:“酸鹹恰到好處。實不相瞞,這碗面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比大魚大肉的滿漢全席還好吃。”
“哪兒有這麽誇張。”喻音瑕哄起了小孩子,“好吃就吃完,別浪費。”
安鏡愣是把一碗平平無奇的面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滿足感,一邊吃着面,一邊還眨巴着大眼睛盯着人家,也不知她想吃的到底是面還是人。
作者有話要說: 鏡爺,請你記住自己的“不要臉”!音音會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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