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你好再見

也不知什麽時候，雪花從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落。

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毛衣，雙手插在牛仔褲裏，透過眼鏡片，仰頭望着牆上的海報。

海報裏的少女，穿着一襲飄逸的百褶紗裙，身後展開一雙純白無暇的翅膀，甜美地對着他微笑。

光從門外聽體育館裏的尖叫和掌聲，他就知道，今天的演唱會一定很成功。

時光的流逝是那樣輕易，在他悄無察覺的日子裏，她已出落成一個鐘靈毓秀的少女。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那時他剛到美國不久。

像一具遺失了靈魂的行屍走肉獨自徘徊在紐約的街頭。自由女神，第五大道，時代廣場，中央公園，帝國大廈……迷倒萬千人的世界之都，在他眼中竟似視若無物。直到他走到一個偏僻而破爛的貧民窟樣子的街區……

衣衫褴褛的流浪漢，髒話連篇的不良少年，落魄野蠻的黑人……原來，每個城市都有一些被遺忘的人。他嘴角微微苦笑。突然，在那一雙雙或陰郁、或兇惡、或絕望的眼睛裏，他看見了一對無辜的、純淨的、黑色的眸子。

街頭的垃圾堆旁坐着一個大概六七歲、衣衫破爛、神情恍惚的中國小女孩。

像一只被遺棄的小貓，眼瞳裏盛滿了驚慌和恐懼。

那個眼神……

算了……他苦苦一笑。把她一個人扔下的話，早晚有一天會暴屍街頭……

他走過去，把她一把抱起，穩穩地放在懷裏，疾步走出了那個街區。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小美……孫小美……”懷裏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他用眼角瞥了一眼她的小臉。腦海中忽然閃過，當他還是個小男孩時，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角，用這樣驚恐無依的眼神祈求地看着他……

“別走……別丢下我一個人……”

一晃之間，已經十年了。

他慢慢轉過頭。

初冬的月光，清清冷冷的，淡淡地，柔柔地，靜靜地照在他臉上。

時間似乎忘了在他臉上刻下痕跡。

雙眉如劍，目若朗星，俊逸勝竹，淡漠如風。

雪花紛飛中，她一襲黑衣，靜靜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江舟，陪我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好不好？”“江舟，你的夢想是什麽？”“說好了！不許耍賴哦！等等我，我們一起回家……”

“江舟……”“江舟？”“江舟！”

哭泣的她，歡笑的她，淘氣的她，撒嬌的她……從孩童時期臭着一張小臉死死拽住他衣角，哭着喊着“別走，別丢下我一個人……”到慢慢長大見到他就調頭跑掉，大喊“你是世界上我最讨厭的人”，到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牽着手和他在星星湖邊漫步，在柳絮飛舞的街上，一直走一直走……

童年和少年的回憶瞬間全部湧現在眼前，她的身影幾乎貫串了他的全部生命。在美國無數個難以成眠的夜裏，他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寂寞的簫聲，伸出手天空裏她窈窕的身影卻成了遙不可及的泡影……

銀色的月光給大地籠罩上一層薄薄的輕紗，純白的雪花飄飄悠悠地漫天飛舞，他已分不清這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境。這一刻，眼裏的她，心裏的她，夢裏的她統統彙合成眼前的她。

“海露……”喉嚨裏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聽不見的嘶啞的聲音。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多麽想伸出手撫摸她冰涼的臉頰，多麽想把她拽進懷裏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多麽想再為她擋一擋風，遮一遮雪……

最終卻克制住微微顫抖的手和幾乎窒息的心髒，用最平淡不過的口氣說出一句：“嘿，你好嗎，好久不見——”

仿佛兩人只是一對多年不見、最平常的、從沒有過太多交集的老友。

突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一個穿着雪白冬裝、戴着毛絨絨的帽子遮住大半張臉的女孩從體育館裏沖出來抓住他的胳膊。“江舟！你怎麽現在才來？我的演唱會都結束了！”迫不及待地把頭靠在他肩上，撒嬌的模樣如同任何一個熱戀中的少女。

“你怎麽這樣的打扮就跑出來……”嚴肅的口氣裏透着說不出的寵愛。可他的眼睛沒有一秒離開過對面的人。因為，他發現她在用一種冷漠異常、冰寒徹骨、如死水一般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一切。那是他極為陌生和從不熟悉的！那不是記憶裏的她的樣子！那不是尹海露的眼神！

“接到你的短信，知道你來了，就忍不住跑出來找你咯！”夏雨橙吐了吐舌頭，嘻嘻地笑個不停。“對了，剛才唱最後一首歌的時候，音響突然壞了，我忽然想起常常聽你哼的那首曲子，就臨時改唱了那首歌，奇怪的是，居然有個男孩跑上臺來彈吉他給我伴奏……他怎麽會知道你寫的歌？”

尹江舟沒有回答，眼光一瞬不瞬地、深深地凝望着對面的人。她正一步一步緩緩地向他們走來。夏雨橙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尹海露。

“姐姐！”她立刻興奮起來。“太好了！你來了！我的演唱會怎麽樣？咦，我不是送了你兩張票嗎？怎麽只有你一個人？沒有帶你的愛人一起來嗎？”

尹江舟只覺得心髒猛地停頓了一秒。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銀色的戒指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們倆……認識？”夏雨橙這才感到氣氛有些奇怪，看了看尹海露，又看了看尹江舟。

“我們……”他剛要開口卻被她打斷。

“我們……不認識。”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與他擦身而過漸行漸遠，仿佛她的生命裏他從未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