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雨夜
累了一天,晚上回家,陸望開門的時候,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對面的那扇窗,那裏亮着燈,窗簾拉上了,什麽也看不見。
果然有人回來了嗎?
他莫名地想起來白天陽臺上那件迎風招展的白襯衫。
就在這個時候,對面的燈突然滅了。
像是知道自己在往那邊看一樣,那盞燈毫無預兆地滅了。
陸望吓了一跳。
他搖了搖頭,打開了自己家的門。
陸望洗了把臉,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看了看表,現在也才九點多。
他把涼席卷了起來,夾在胳膊下面,爬到屋頂上,鋪好了涼席,躺在那裏看星星。
比起白天,他更喜歡這樣安靜又涼爽的夜晚。
好像什麽煩惱都能被這涼涼的晚風吹走,消散。
夜空那麽大,星星那麽多,顯得地球上的每個人都是那麽的渺小。
在這浩瀚的宇宙裏,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顆微小的塵埃。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這些塵埃之間,或許本來就沒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
陸望躺在天臺上,認真地看着黑夜的星星,眼神仿佛一個童真的小男孩,永遠對頭頂上的那片星空充滿迷戀和好奇。
陸望看了會兒星星,眼睛發漲,他收回視線,像是想起來什麽,他又扭頭去看對面,那盞燈整晚都沒有再亮起過。
第二天早上。
陸望迷迷糊糊地醒來,正想沖個冷水澡。
衣服脫到一半,光着上身,下意識地轉身一看,對面的窗戶旁邊站着一個人,正對着自己。
那人發現他看了過來,又放下了窗簾,消失了。
陸望套上衣服,他終于按捺不住,走出家門,穿過二樓的走廊,敲響了那扇門。
“砰砰砰!”“砰砰砰!”
門板後有腳步聲,在慢慢地接近。
陸望退開幾步,捏緊了拳頭。
“吱呀”一聲,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一雙深黑色的瞳孔,定定地望着自己。
陸望一眼看過去,覺得自己胸中的火好像一下子被一桶涼水澆滅了。
這個少年的皮膚很白,像是一種易碎的瓷娃娃。嘴唇也緊緊抿着,呈現出一種病态的紅。
陸望松開拳頭,突然有點不知道說什麽了,原先腦中想好的那些質問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只好略微有些局促地說了一句:
“你是新搬來的嗎?我叫陸望,住在對面,打個招呼。”
少年禮貌回道:
“你好,我是陳森。”
陸望看着眼前的這個少年,有些不知道怎麽繼續他們的對話,只憋出來一句:
“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叫我。”
那個男孩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很是冷淡的樣子。
本來是過來找茬的,沒想到自己不僅說不出來一句重話,還落得這麽不尴不尬的境遇。
陸望在心裏暗罵了一句自己。
他有些懊惱,扔下一句:
“我先去忙了。”
便逃也似地離開了。
T國夏季的雨水很多。
只是那些雨水,并不會給這座城市帶來絲毫的涼爽。
下雨之前,空氣總是格外地悶熱。
濕漉漉的熱氣包裹着每一寸皮膚,讓人燥熱難當。
陸望在烤架前賣力地扇着炭火,他空出一只手,撩開濕漉漉的劉海,随便找了個夾子,把額頭上的頭發全都別了上去。
“小陸啊,這邊桌子收拾一下。”
“來了!”
連着幾日下雨,汽水攤的生意也不好,陸望便在市中心的夜市裏找了份幫工的活。
他放下手裏的扇子,麻利地跑到角落裏的那張桌子前,這桌的客人剛走,留下了一桌的食物殘渣,空酒杯和油膩膩的碗碟。
“馬上就要下雨了,也沒什麽客人,洗完了這些,今晚收攤吧。”
他正坐在水槽旁低頭賣力地洗着一大盆碗碟,老板朝他伸出了一只油膩膩的手。
“今晚的工資。”
陸望忙站起來,在圍裙上擦幹淨手,接過那幾張鈔票,朝老板笑道:
“謝謝老板。”
雖說要收攤了,但那一盆碗碟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洗完的。
老板見時間有些晚了,店裏也沒有客人,而且馬上就要下暴雨了,便急着回家。
“小陸,你明晚還來吧?”
見陸望點了點頭,老板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今天辛苦了,這是今晚沒賣出去的菜,帶點回家吃吧。”
老板丢下這句話,給他塞了一包龍蝦飯,便急匆匆走了。
整個店裏,只剩下陸望,低頭洗着那堆積如山的髒碗。
等他終于洗完那些碗,夜已經深了。
外面狂風暴雨亂作一團,店外搭的小棚子被吹得獵獵作響,眼看着就要被掀起來了。
陸望把棚子拆了收回店裏,才關上店門,準備回家。
他沒有帶傘,騎着那輛破摩托,飛快地穿行在轟隆雷聲和瓢潑大雨裏,胸口還捂着那一包噴香的龍蝦飯。
陸望渾身濕透地沖回家,他脫了上衣,一邊拿着一條幹毛巾擦頭發,一邊打開了那盒龍蝦飯。
想不到那個老板倒是大方,給了滿滿一大盒,難怪這麽沉。
這些飯就是三個人吃也夠了。
T國的天氣炎熱,根本放不住東西,這些飯今晚不吃了,明天一早肯定就馊了。
可惜他這裏也沒冰箱。
陸望正想着,擡頭見對面的燈還亮着。
他轉頭看了看鐘。
淩晨一點半。
他怎麽還沒睡?
自從那天那個不尴不尬的見面後,陸望倒是沒有再發現對面那個叫陳森的少年再偷窺自己了。
或許真的是他自己想多了。
他很快就把這件事抛到腦後了。
平時兩人見了面,也會禮貌性地點點頭。
不過陳森好像很宅,也沒怎麽見他出過門,除了陽臺上晾曬的衣服,幾乎感覺不到他居住的痕跡。
陸望拿着一盒龍蝦飯站在陳森家門外,猶豫着要不要敲門。
他看着手裏熱乎乎的飯菜,還是伸手敲響了門板。
倒了也是倒了,反正就是個順手人情的事。
屋裏傳來了一些動靜。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門後的陳森顯然有些意外,他看着光着上身,頭發濕漉漉的陸望,眼神裏透着迷惑。
“吃龍蝦飯嗎?”
陸望問道。
陳森低頭看見對方手裏還捧着一盒飯,他猶豫了幾秒,點了點頭。
也就是那幾秒的猶豫和那幾秒的空氣凝滞,讓陸望莫名有些羞惱。
他把手裏的飯遞給陳森,轉身就要走。
他大概是有病,巴巴地跑過來給人家送飯。自讨沒趣。
“進來一起吃吧。”
陳森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
陸望停住腳步,他訝異地轉身,只看到陳森捧着那盒龍蝦飯,黑漆漆的瞳孔映照着屋檐上的燈,細碎地閃着光,柔軟的黑發貼着鬓邊,顯得文靜秀氣。
陸望挑了挑眉,沒有說話,擡腿跨進了房門。
這座院子以前是給高級軍官的家屬住的。雖然現在已經破敗了很多,但房子的格局還算得上寬敞,基本上都是兩室一廳一廚一衛,一個人住那是綽綽有餘的。
陳森家的布局和自家也沒什麽區別。
只是顯得更加寒碜了一些。
陸望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嫌棄起別人家“寒碜”了。
但事實确實如此,他打眼望過去,只見陳森家空空如也,不大不小的客廳裏空蕩蕩的,連桌椅板凳也沒有。
他往前走了幾步,透過打開的房門,悄悄瞥了眼陳森的房間,裏面除了一張小床,一張破破爛爛的書桌和椅子,竟然什麽都沒有了。
他心裏暗暗吃驚。
陳森從房間裏抽出來一個竹席,鋪在客廳的地上,自己先坐了上來,示意陸望也坐過來。
陸望也不是個扭捏的人,一屁股就坐下來了。
兩人打開了那盒龍蝦飯,金黃的米飯配上鮮紅的龍蝦肉,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陸望吞了吞口水,肚子也适時地發出一聲長鳴。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頭發。
陳森擡眼看他,給他遞了一個勺子。
陸望舀了一大勺龍蝦飯塞進嘴裏,滿足地嘆了口氣。
他從午後就一直在夜市攤上幫忙,忙到了剛剛才停,現在才吃上一口熱飯。
陸望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拿吃飯當消遣的,但對于他這種人來說,每次吃飯,都是一種恩賜,一種戰鬥。
他要懷着十分的敬意,加上一點迫切。
陳森顯然和他不屬于同一類人。
陳森吃起飯來,斯文又秀氣,和他的長相一樣。
一勺一勺地,慢慢地往嘴裏送,細嚼慢咽的。
陸望吃了三口,他才咽下第一口。
陸望見他吃得慢,便也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等着他。
給別人送飯,自己倒是火急火燎地吃了一大半,實在沒有這個道理。
兩個人吃吃停停,你一口我一口,很快那碗龍蝦飯就見底了。
陸望打了個飽嗝,滿足地伸了個懶腰。
陳森也吃得臉紅紅的,鼻尖冒出一層細汗。
“你不能吃辣?”
“嗯。有些辣。”
陳森的聲音有些啞啞的。
陸望從地上起來,打開了客廳的窗戶,雨已經停了,涼涼的夜風帶着混合青草香味的濕氣打在臉上,十分舒服。
他靠在窗邊,将半個身子探了出去,深深吸了口外面清甜的空氣。
“你一個人住嗎?”
話一出口,才覺得這是句廢話。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陳森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一點,又白又瘦,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樣子。
他要靠什麽過活呢?
難怪窮成這樣。
“嗯。”
陳森也站了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捧在手裏喝。
陸望回頭,看見他柔順的黑發貼在臉頰旁,紅彤彤的嘴唇泛着濕潤的水光,黑漆漆的瞳孔濕漉漉地望過來,像是某種被遺棄的小動物。
他突然對眼前的這個男孩生出了一種親近之意。
不知道是因為同病相憐,還是出于男性骨子裏對弱者的一種保護欲。
他朝陳森眨了眨眼:
“沒事,我也一個人過,過得挺好的。”
陳森朝他笑了笑,蒼白的臉,紅紅的唇。在灰蒙蒙的背景裏,十足的生動。
夜已深,陸望穿過二樓走廊回到自家,眼角無意中掃見一大碗香噴噴的龍蝦飯正安靜地放置在客廳中央的木桌上。
他拍了拍腦袋,剛才竟然都忘記了!
自己分明留了一碗回家來吃的,怎麽在陳森那裏吃得開心了,把什麽都抛到腦後了。
他摸了摸飽脹的肚子,雖然頗為不舍,但還是擡手把那碗冷掉的龍蝦飯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真是可惜呀。
在夜市幫了幾天的忙,連綿的大雨也停了。
陸望決定重新賣汽水。
今天他照舊帶着一箱冰汽水,穿過長長的沿海公路,來到了那片私人海灘。
只是他去的時候,沒有看到那群學生,空蕩蕩的海灘,冷冷清清的。
難道是他來早了?
他支起了攤子,那群學生依舊沒來。
又等了一段時間,還是見不到人。
難道是度假結束都回去了嗎?
陸望有些失望地收起汽水攤。
他還沒來得及失落太久,沙灘上出現了一個女孩的身影。
她穿着精致的長裙,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站在遠處,好像正猶豫着要不要走過來。
陸望遠遠地朝她笑了一下,女孩便像只花蝴蝶一樣飛了過來,停在他面前。
“今天怎麽是一個人?”
陸望熱情地打着招呼。
“我們要回去了。”
女孩的臉依舊是紅紅的。
陸望遞給她一瓶打開的橘子汽水,眼神溫柔:
“那太可惜了。”
女孩接過汽水,用手摳着瓶身上的标簽。
“我……我是來謝謝你的,謝謝你那天請我吃冰棒……”
陸望也不說話,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有些局促的女孩。
夏天,是個燥熱的季節。
年輕人身體裏仿佛湧動着什麽東西,在這熱烈的高溫下蠢蠢欲動。
夜風,啤酒,海水,年輕的肉/體都叫他們沉醉,他們在燥熱中彼此相擁,也因為彼此交/纏的粘膩汗液而分開。
一切被激/情催發的東西,總是同樣會在這漫長的盛夏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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