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回家 “怎麽說,我也是你叔叔
聞家老宅在群山環繞之間, 雪落滿山,一眼望去,皚皚茫茫, “聞雪時”三個字拖着長音,在山谷公路之間流轉飄蕩。
最後傳進聞雪時耳朵的時候, 她已經走了三個小時。手上的手套早就失去了保暖的功能, 手指凍得僵硬, 連手機都拿不住,索性直接放進兜裏。圍巾挂在脖子上,仍舊呼呼漏風。
她呼出一口氣, 把脖子往下縮,這時候聽見自己的名字,簡直像鏡中花水中月,懷疑自己是否已經神志不清。
所以愣了好幾秒,才感覺飄進腦子零件裏的雪粒融化,重新運轉。
聞雪時遲鈍地回頭,鵝毛般的大雪仍舊下着,肉眼能看見的距離不過百米,再遠處, 什麽也看不見。
但聽得見,的确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從茫茫大雪後面。
聞雪時不敢确定,放慢了步子, 繼續踩進積雪中。
車燈從雪裏照出來的時候, 聞懷白的聲音也清晰了。
聞雪時腳步一頓,但沒回頭。
他怎麽來了?又來了是嗎?永遠把自己當成救世主,想拉她的時候拉她, 不想管了,就一甩手抛開?
腳印陷進去,雪已經能碰到她的黑色長襪,冰冷的觸感,隔着一層單薄布料,親吻她的左腳腳踝,凍得聞雪時一個哆嗦。
重心往左偏去,沒能拉回來,便直直栽進雪裏。
聞雪時撐着手肘起身,拍去身上的雪,只當那輛停在身邊的車不存在。
她仍舊要繼續往前,聞懷白從車上下來,摔上車門,幾步跨至她跟前,拽住她的胳膊,像拽住風筝線,不讓她飛遠。
“聞雪時!”聞懷白的唇因為憤怒而輕微顫動。
他在憤怒什麽?
聞雪時直視他的眼睛,想甩開他的手,她越用力,聞懷白也越用力。
雪落在他們肩頭,就這麽僵持住。
聞雪時梗着脖子,“松手。”
聞懷白胸膛劇烈起伏着,別開視線,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聲音聽來冷靜:“你這樣很危險,你知道嗎?”
聞雪時答非所問:“我要回家。”
聞懷白啞然,片刻後才冷聲說:“你回家你不知道開口嗎?這麽多人,你随便和人說……”
聞雪時搶話,“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會幫我。”
“你認識我。”聞懷白又望着她的眼睛。
聞雪時卻轉過頭,又使力掙開他的手,“我也不認識你。”
“你松開。”她聲音有些急。
聞懷白當然不聽她的,反倒扣她胳膊更緊,聞雪時甚至感覺到疼痛。她卻在想,這時刻如果表現出疼痛,好像落了下風,所以她也繃直了嘴唇,一言不發。
“上車。”他說,“我送你回家。”
聞雪時堅持搖頭:“不用。這種天氣可不适合開車,萬一出了什麽事……”
“那就一塊死。”聞懷白冷笑一聲,攔腰将人扛起,往車上去。
聞雪時還未反應過來,頭已經往下一落,下巴磕在他寬厚背上,圍巾的末端從肩頭滑落,落在眼下。
雪也落在眼下,短暫的重心失調,很像夢境。
這個人就是這樣,不管你的意志如何,他要你的城牆塌,就能讓它塌。
聞懷白把她塞進副駕駛,強硬替她系上安全帶,才回到駕駛座,将車窗全升上,鎖了車門。
空調溫度被調成25度,聞懷白按下音樂開關,去手邊取一支煙。
“不許抽煙。”聞雪時聲音還有些澀,大抵是凍得太久。
煙味那麽難聞,她不想聞。
聞懷白偏頭看她,冷冷嗤笑,不管不顧地點燃了煙。不止如此,還要朝她吐出一個煙圈,靠得太近的時候,她有個荒唐的錯覺。
聞懷白想吻她。
但這個錯覺的前綴詞是荒唐。
聞懷白回身,猛吸了一口,又把煙按滅在透明玻璃煙灰缸裏。
“我送你回去。”他說,“怎麽說,我也是你叔叔。”
他着重強調叔叔二字。
“哪門子叔叔?”聞雪時小聲嘟囔,聞懷白似乎沒聽見。
從剛才那一刻開始,他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失控。
他從手邊把自己手機扔給她,聲音冷冽,毫無感情:“自己看機票,或者高鐵票,這種天氣難說會延誤或者取消出行。”
手機冰冷的外殼跌進她手心,手指還沒回暖,仍舊有些僵硬,握着他的手機,用上一次的密碼,打開了他的手機。
本想點開軟件訂機票,卻因為手僵,點開了他的微信。
聞雪時下意識就要退出,卻赫然看見自己的微信在他聯系人第一個,好幾個未接通的視頻電話。
她冷笑,想拉黑的時候拉黑。
聞雪時退出微信,點開軟件,搜索機票。還好,沒有取消航班,她點開最近的一班飛機,正欲下單自己的機票。聽見聞懷白說:“兩張。”
她一愣,嘲諷地問:“叔叔還要送我到家嗎?”
聞懷白面不改色:“對。”
聞雪時翻了個白眼,惡狠狠地訂購兩張機票。他的手機,自然有他的身份證號和手機號記錄,不需要輸入。
聞雪時輸入了自己,點擊确定之前,視線停在他的手機號上。
她甚至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聞雪時點下确認,看見很快扣費的短信發到他手機上。鬼使神差地點開他別的短信,往前翻找,看見自己那幾條記錄躺在他的手機裏。
車內的空調逐漸起作用,手指漸漸回溫,聞雪時把手機遞給他,去找自己的手機。看了眼,除了聞懷白,沒人找她。
如果這也不算無家可歸……
她無聲地嘆息,取下圍巾和手套,擱在大腿上。車前玻璃上,雪花不停撲過來,又被抛開,能見度很低。
聞懷白車開得很慢,這種天氣,不敢開得太快。
市區的雪沒下那麽大,漸漸地雪越來越小,進入機場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聞懷白跟在她身後,到候機廳坐下。
候機廳人不算多,空蕩蕩的座位,聞雪時挑了最空的一塊坐下。聞懷白在她身側坐下,誰也沒說話。
一直到上飛機。
聞雪時扣上安全帶,将眼罩放下之前,說:“謝謝叔叔。”
聞懷白扭頭看她,她已經偏頭向一邊,要睡覺的架勢。
他沒說話,手環抱胸前,閉目養神。
聞雪時真睡過去,直到氣流颠簸,才從夢中驚醒。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她被人追殺,一路跑到一個懸崖,而後失足跌落,在下墜之際便醒了過來。
她轉頭看聞懷白,聞懷白微仰着頭,露出性感的喉結,像露出了弱點一樣。
好想咬一口。她想。
咬碎他的脖子,她有些兇狠地咬牙。
她的位置靠窗,一偏頭,因為天氣不好,也看不見什麽。
飛機降落在青城已經快五點,還得從青城城區搭大巴轉平孟鎮。抵達平孟鎮已經天黑,一下大巴,聞雪時腳步明顯變快,朝家裏飛奔而去。
聞懷白看着她的背影,只有在這一刻,她才是真正快樂的。
他不緊不慢跟着她往回走,順手在還沒關門的街上打包了兩碗羊肉粉。一整天沒吃東西,總得吃點什麽。
家裏已經很久沒人住,她撲進來的時候,只覺得冷清。太冷清了,和她記憶中天壤之別。
聞雪時吸了吸鼻子,熟練地換上拖鞋,又給聞懷白找了雙拖鞋,而後簡單打掃一番,便從櫃子裏找出了塵封的紙錢香燭,對聞懷白說:“我要去看外婆,你自己看着辦吧。”
一副要把他一個人扔下的架勢,聞懷白舌尖抵了抵腮幫子,當然不可能放她一個人去。
街上有路燈,但外婆的墳墓要走很遠,後來就沒了光。聞懷白打開手機電筒,給她照亮。
在電筒的光裏,他看着那個小姑娘挺直脊背,跨過田埂和荒草,一路往前,一路往前。
最後停在了一處墓碑前面。她蹲下來,點燃了香燭,插在墓碑旁邊,動作并不熟練地燒紙錢,放貢品。
聞懷白沒跟得太近,讓她一個人。他擡頭,望見零落的星星,聽見四下無人的夜裏,少女清脆的嗓音。
“外婆,我來看你了。今天太晚了,沒什麽好吃的,只能從家裏找了點,要是過期了你就別吃了。”
“外婆,我過得挺好的,你別擔心。”
“等過幾年,我就可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了……”
零零散散,瑣碎家常。
聞懷白在這一刻有一點後悔,別招她就好了。好在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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