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兩幅面孔

裴律打完電話回來,方旭和梁番給葉逸使了個眼色雙雙借口下場跳舞離開。

擺滿各色杯子的吧臺只剩他與裴律。

澄黃華麗的燈光打在對方挺直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他心跳越來越快,忍不住靠過去。

問了一些國外的生活和實驗上的難題。

裴律領地意識強,不喜別人過多探問自己的私事,回答有禮但簡略,只在聊到關乎專業上的事情會多說幾句。

但疏離克制的語氣仍然賣露了他的興致寥寥。

專業這回事,只有在旗鼓相當水平相同的同道之間才能擦出交流的火花。

跟葉逸對談,往深了說對方難以理解,往淺了講他自己又覺得無聊不耐。

葉逸話太多,裴律也不想去舞池和陌生男女肉貼肉,索性看手機。

今晚 cocal 上面很熱鬧,聊天室裏一連串信息源源不斷彈出。

Cocal 一個海外服務器注冊的論壇,是四年前 TUB 國際聯合競賽夏令營時,決賽選手們志同道合感情深厚,離別時依依不舍,便有人建立了這個論壇供大家日後聯系交流。

裴律作為那一屆競賽冠軍從未在聊天室裏發過聲,長年到頭都是隐身狀态,估計大家都差不多忘記了當時每場積分第一無懈可擊的王者 Pei。

不過當年他參加夏令營時用的中文名字也不是裴律,彼時還是跟他那位在國際生物組織任職理事的母親姓的,後來父母正式離婚,他才改回來叫裴律。

裴律娛樂時間極少,但偶爾也會點進去看一看,比起現在精确到分秒的忙碌行程,還是那時候做全職學生來得舒服,只要一頭紮進實驗裏就什麽都不用想。

Cocal 從某種意義上,算得上供他短暫休憩的精神家園。

他沒能繼續做下去的事情,還有人在做,很多人在做。

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大學上學、工作、研究,過着不同的人生,多姿多彩,豐富熱鬧,這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同行們總有好多話要說,裏面除了嬉笑打鬧聊自己的現狀買慘,也有許多學術價值很高的觀點碰撞交流。

此刻,聊天室裏一片熱火朝天。

下午請假說自己晚上有事的人當屬其中最活躍的那一個。

有人在聊天室問誰做過雙向分流實驗的态勢分析,有沒有模板之類,姜醒唰唰唰地就發了一堆自己之前做過的報告,幾個 G 的相關延展文獻資料頓時占滿了整個屏幕。

還順帶提了一些這個類型的實驗分析報告需要注意的細節,希望對那位提問的同學有幫助。

熱心話多得一點都不像今天在實驗室裏那個面無表情、唇線微抿的冷清少年。

裴律挑了下眉,手指下劃,好奇看對方如何在線表演網絡現實兩幅面孔。

聊天間裏許多人都在第一時間接收下載了文件,底下一串跪地膜拜大佬,還有人發了紅包,上面寫 “to my  little cutey xingxing”

底下一片起哄。

“Mike 又開始發 * 借機表白我醒。”

“醒醒還小,媽媽不許。”

姜醒确實是非常典型的 “線上交際花,線下社恐人”,手指飛快打了一串 “哈哈哈哈哈哈”。反手就是一個天線寶寶表情包,紅色那只,搖頭晃腦,雙手笨拙地擺動。

裴律很難想象清冷的姜醒本人做出這樣的動作。

紅包姜醒沒有接收,只是說都是學術交流,互通有無,大家不要那麽客氣,當年他也很感謝各位學長學姐對他的照顧。

四年前姜醒才大一,他本來讀書就早,還跳了級,比同屆生小,但天資聰穎,一個新人竟然也在一衆高手中糊裏糊塗混到了決賽。

但即便再如何天賦異凜,大一的知識體系架構還未完全建立,也沒有觸及到專業的深度領域,致使他在後期的競賽培訓中跟不上。

這是一個競賽夏令營,他光夏令營了。

大概是因為沒有了直接的競争關系,構不成威脅,其他選手看他年紀最小,人又生得漂亮,慷慨無私地分享了許多競賽經驗,那段時間姜醒飛速成長,在這個競賽中學到的很多思維方式和實操技巧經驗是在他國內大學四年都學不到的。

雖然姜醒混到決賽之後第一局就被淘汰,但他始終感激這群既是對手又是朋友的同道,也最懷念那段一起上課一起培訓一起生活一起比賽的時光。

因此這個群裏誰有什麽問題需要什麽文獻資源,能幫得上的,他都不會沉默。

裴律看到一個實時地域顯示英國的人問待會兒誰要做線上模拟,姜醒又是第一個響應。

幾分鐘後,又有一個好像是在澳洲讀書的女生說要加入,再後來,大家就散了。

姜醒昨晚做線上模拟熬得太晚,早上到實驗室的時候忍不住打哈欠,三角燒瓶平滑的壁面清晰倒映出他眼底下淡淡青黑的眼圈,細框眼鏡沒有起到絲毫遮擋作用。

他打哈欠的時候剛好那位新上任的管理人走進來,他感覺對方看了自己一眼,估計是想提醒自己工作時候要提起精神集中注意力。

姜醒頂着那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和無形的審視,沒擡頭,幸好對方什麽也沒說就走進了辦公室。

姜醒效率高,可以提前撤,但想到一會兒午餐還得在食堂解決就一直在實驗室呆到了中午放學。

抽屜裏有他最近在看的推理小說也不至于無聊。

他不願意和一群風風火火的本科生去搶食堂,等過了午餐高峰期才從教學樓裏慢悠悠晃出來。

日光熱烈,風吹過綠浪一片。

姜醒把傘打開,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

“今天沒有帶滑板?” 楊夕鑽到他的單人傘下。

姜醒擡頭眯了眯眼睛,像一只懶洋洋的貓抱怨天氣不好:“太陽太大啦。”

楊夕是同鄉。

上了大學後的老鄉會姜醒只去過一次,他學不來酒桌應酬那一套,也只有性格豪爽的楊夕主動加了他的微信。

姜醒想,大概是省老鄉會裏面只有他和對方是同一個市的,區域地緣還是要比別人更近一些。

楊夕知道自己要是不主動挑起話題對方是不會開口的,她都習慣了:“你去哪裏?吃飯了嗎?”

姜醒歪了歪腦袋,把過小的單人傘往女生那邊撐一些,任熾烈的陽光爬上手臂白皙的皮膚。

他曬不黑,楊夕很羨慕。

“還沒有,去食堂。”

楊夕說:“一起走吧,想去哪個食堂?” 不知道為什麽,姜醒身上有一種讓人不自覺就遷就他的氣質。

“都可以的。” 姜醒後知後覺女生手裏捧着一小摞專業書,幹巴巴地平聲說:“你的書可以分我一些。”

楊夕也不跟他客氣:“好啊。”

她是新聞媒體專業,同時輔修法學,本科就拿到了兩個學位,想起前段時間姜醒打電話問自己關于著作論述的維權途徑,關心道:“上次你問我的事情怎麽樣了?”

姜醒一頓,張了張口,對上對方殷切關懷的目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裏忽然湧上一股慚愧和窘迫。

當初是這位同鄉積極地告知他申訴鑒裁的方法和途徑,還在期中大考和論文抽查雙重重壓的縫隙抽出空來幫他捋清第三方網絡注冊申請、電子格式調整、證據清單提交一系列很瑣碎麻煩的程序。

而他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有解決好這件事,這實在是很說不過去。

他很沒用,人家都幫到這個地步了。

姜醒沉吟了一會兒,還是将事情如實告知對方。

楊夕皺起眉,剛想開口,迎面走來幾個身高腿長的男生,其中一個喊了姜醒名字。

姜醒無法裝作沒看見,眯起眼睛大致略了一眼,等走近到不得不面對面的距離才幅度不大點了個頭,頗為僵硬。

是他本科時候參加一個什麽活動認識的師兄,要不是對方實在太過能說會道又自來熟他确實沒什麽印象

衛岩勾起嘴角嗔怪道:“啧,又不記得我了?”

“沒,” 姜醒把傘壓低一點:“沒帶眼鏡看不清。”

他說的是實話,中度近視不戴眼鏡,兩米之外男女不分,五米之外人畜不分。

站在幾個人中間的裴律經他一說才發現,少年目光有些渙散迷離,顯出一種迷茫的稚氣而不自知,和他淡漠的表情形成反差。

這是他時隔四年後第一次認真打量姜醒,他去實驗室的第一天那次不算,因為對方在非常認真地做實驗,一直低着頭都看不到臉。

姜醒的長相有一種很濃郁的書卷氣,那樣文氣的五官組合讓人第一眼看到的時候,腦中馬上反應出來的已經不僅僅是 “漂亮”、“好看” 這種普适但籠統的形容詞,而是聯想到格外具體的事物,一枚白玉珠、一沓薄如蟬翼的宣紙之類。

可他緊抿的神色和在實驗臺幹淨利落的操作又為他過于文氣的靜秀和纖弱平添了幾分屬于理科生的尖銳和幹脆。

姜醒的目光從頭到尾也沒有聚焦在他身上,不知道是沒認出自己的新老板還是近視沒看見。

衛岩看着面前兩人,笑得意味深長:“女朋友?”

姜醒皺起眉,覺得他當着幾個不認識的人這樣問非常冒昧,噢不,是冒犯,便冷漠敷衍:“朋友。” 然後胳膊肘碰了碰楊夕的手肘:“走了。”

看着一對璧人的背影,其中一人笑諷:“衛岩又瞎幾~ 把撩好看的小師弟,S 大都不夠你禍害的。”

衛岩笑得不懷好意,回頭對他們道:“嗐!你們是不知道,這個小師弟有多好玩兒,成天鼓着個臉跟倉鼠似的,特好逗。”

“別發 *,人根本不想理你好嗎。”

一直沒說話的裴律問衛岩:“你師弟?”

衛岩看他的表情,愣了一下:“啊?哦,也不算直系吧,以前一起做過項目。”

裴律點點頭,掃過來的眼神輕而平靜,語氣也淡:“那以後別逗他。”

“?”

“現在是我師弟。”

“……”

楊夕走遠了還回過頭去看那幾個人:“他們幾個都是你們院的嗎?”

姜醒被曬得有氣無力:“不清楚。”

“……,他剛不是叫你師弟嗎?”

姜醒向來氣傲,譏諷扯了扯嘴角:“不是什麽人都能當我師兄的。”

尤其私心偏袒包庇抄襲的,德不配位。

楊夕感嘆:“哎,剛才最中間那個好帥哦,臉、身材,氣質,絕了,我記得你們學院院草不長這樣啊。”

姜醒腳步一頓,楊夕回過頭看到他眼神都沉了幾分:“是嗎?”

楊夕一怔,剛想說 “其實也還好”,就又聽到姜醒語氣平靜地說:“他就是那個第二次駁回我申請的人。”

楊夕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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