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沒不願意

助理黎升在前排開車,後排的兩人一路無話回到酒店。

路上裴律打開車窗,天空是寶石藍,鷗鳥飛過,有濕潤海風湧進來,姜醒咳了兩聲,裴律又關上。

也不再像去的時候提醒他多喝水了。

這些天的相處裴律就在姜醒那裏換回了 “真的不熟” 四個字,他自己也覺得挺沒趣的。

姜醒這個人是從來都毫不掩飾自己想要和他撇清關系的意圖的。

裴律看對方自己好像也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像一只呆頭喪腦的松鼠,心裏也不好受,還是主動開口邀請了他晚上一起吃飯。

雖然他覺得很大可能,姜醒并不想跟他一起吃飯。

裴律在會議之前私下讓秘書預定好了港嶼最盛名的海塔音樂餐廳,是仿燈塔造型的地标性海上建築,全景觀落地窗讓人仿佛置于湛藍海平面之上。

姜醒猶疑的瞬間,裴律的手機響起來,兩人對視了兩秒,裴律當着他的面接聽起來。

車廂安靜狹小,以至于葉逸那聲輕柔的 “裴師兄” 能無比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姜醒連等他講完電話的這一小會兒時間都不願意給,一遍打開車門一邊客套婉拒:“不用了,我今晚還有事,自己解決就可以。”

裴律一怔,一邊迅速拿開電話,一邊拉住他開門的手腕:“等一下,你要做什麽,我讓秘書送你去。”

姜醒現在完全從剛剛會場那種熱血沸騰的上頭跳出來了,特別清醒,他想起了自己那尚未被讨回公道的實驗成果,他也格外喜歡自己這樣的清醒,語氣非常冷淡回絕:“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

裴律沉下面色,表情在車燈的陰影裏晦暗不明,只看得出眉心是蹙緊的:“你自己可以?你連手機裏的地圖都用不好,你确定你可以?”

裴律平時涵養很好,疏離但有禮,很少會用這種帶了諷刺的語氣說話。

姜醒猛然擡起頭,被這一把火點着,語氣更冷了:“地圖用不了我就打車,不勞煩裴先生。”

一個包庇小偷的強盜,有什麽資格看不起他?

姜醒忿忿關上車門離開。

裴律再也顧不上電話裏葉逸拖拖沓沓地跟他說着一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寒暄,氣得一把将手機砸到車上的沙發裏。

這是第幾次了?

幾乎是每一次。

每當有什麽契機讓他和姜醒走進一點點,又馬上出現一股拉力将他們分隔,這股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氣團一直存在,模糊不清,但破壞力巨大。

像路軌飄忽的暴風眼,埋伏在看似平靜海面的每一朵細浪裏,不知何時就要掀起風暴。

裴律伸手去夠,只抓到一團模糊的霧氣。

霧氣背後的姜醒,滿面怨怼。

後排空氣安靜恐怖,黎升坐在前排僵住呼吸不敢發聲。

姜醒心裏莫名難過,和裴律一起共事時有很多靈光一閃的奇妙瞬間讓他着迷、歡欣、熱血沸騰。

不用多言一語的默契和旗鼓相當的對談,都讓他在熱愛的領域裏重新找尋到堅定和歸屬。

如果裴律不是方旭葉逸那樣品行不端的人,大概會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良師益友。

因為那些閃着光芒的瞬間,幾乎讓他忘記了自己還聲陷囹圄求助無門。

對方恰恰就是攔住他跑向光明裏的那只手。

姜醒覺得諷刺,就像被困在一場戰役裏,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志同道合并肩作戰的戰友,其實只是站在對立面給你設圈套的敵人。

适時的友好和親切,也不過是因為這一段路利益相同。

姜醒生裴律的氣,也生自己的氣,連晚飯也不打算再吃,在港嶼的免稅區暈頭轉向。

剛剛打車,由于他不懂路也不懂話術,後知後覺被司機繞路多花了一百大洋,目前處于極度沮喪欲哭無淚狀态。

如果可以,他更願意窩在氣溫舒适沙發柔軟的豪華客房裏閱讀最新的專業期刊,再把今天會議聽到的一些前沿論點整理出來作好筆記,那将是一個多麽惬意的夜晚。

但自己發了脾氣甩車而去,不想逛也要硬着頭皮逛完,他磕磕絆絆,對照楊夕給他發來的代購清單填充購物籃,又給父母買了網上推薦的手表和保養品。

回來的時候攔不到的,陌生城市去找公共交通對路癡來說是絕不可能的選項,姜醒像個老年人一樣磕磕絆絆打開打車軟件,前面排隊 32 人,姜醒兩眼一黑。

他劃到裴律的聯系方式,想到對方嘲他找不到路的陰陽怪氣,又果斷劃過去。

好不容易等到司機接單,回程遇到堵車,到達酒店那一刻,姜醒僵硬的肩膀終于松懈下來,下車的速度仿佛身後有人追殺,他發誓以後再不要一個人跑出去,簡直是酷刑。

裴律一個人去了燈塔餐廳,點好的菜品上來一大桌,沒怎麽動筷子又走了,回到酒店一進門就看到了杵在前臺的姜醒。

青年換了質地柔軟的連帽家居服,腳上踩着酒店純棉的一次性拖鞋,露出兩截纖細白皙的腳踝,烏黑的短發上沾着沒擦幹淨的水珠,玉白色的耳郭若隐若現。

貌似是在和前臺客服着急詢問些什麽。

裴律心裏的氣還沒有消下去,面無表情地往電梯方向徑直走去,告誡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別再多管閑事,這個人沒心沒肺也不會對你的善意和幫助有所感念,說不定還會觸怒他。

但也只不過是一眼,裴律就又開始在心裏和自己拉鋸。

姜醒微微垂下頭毫無防備的神情一下子刺進了他的眼簾,像一只大雨裏被丢棄在紙盒裏可憐巴巴的奶貓。

目光是散渙的,因為近視永遠聚不起焦來,非常懵然無助,低頭彎起的那一小截頸項曲線優美,白得發亮。

垂頭喪氣的模樣,全身的攻擊性都被收斂,在明晃晃的燈光之下竟生出一種柔軟溫和的假象。

裴律當然知道那是假象。

應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這個人要強得很,倔強地很,兇得要命。

但此刻,玉白色的耳朵軟耷耷的,好像只要誰走過去伸出手,他就會一句話不說跟着那個人走。

裴律腳步一頓,還是調轉了方向。

他當然不允許別人抱走這只貓,即便它又嬌又兇難伺候,就在幾個小時前還伸出利爪撓了他幾下,疼得出血。

所以他還是不受控制地走過去,仿佛幾個小時前那場争吵不存在,克制地問:“怎麽了?”

姜醒吓了一跳,轉過身眯了一下失焦的眼睛才大約認出來是裴律,他吵架向來要強,想到自己以身上這副匆忙狼狽的模樣出現在幾個小時前的吵架對象面前,茫然蒼白的臉色立馬浮起一層局促的潮紅。

裴律面色冰冷地看着那對粉色的耳朵尖,心底被一根細細的羽毛輕飄飄地搔刮了一下。

一顆百般計較的心莫名軟了下來。

姜醒癟了癟嘴,幹巴巴對他撒謊:“沒事。”

裴律凝他一眼,不再與他廢話,直接問前臺:“我是他的負責人,什麽事你跟我說。”

前臺看姜醒也就差不多高中生的樣子,馬上就對明顯更沉穩可靠的裴律說明了情況。

主辦方給他們定的都是單人套房,姜醒房間的電板斷路,電和熱水都供應不上,酒店所有的房間都是一個月前就預定滿的,暫時沒有空餘的房間可以換。

男人英俊冷肅的面容在燈光下顯得很有壓迫感,眼角微微下垂:“那附近呢?有沒有空餘的酒店?”

前臺侍應生心跳臉紅,婉轉告知:“峰會期間,附近的酒店都是爆滿,三環以外也許有空房的可能。”

姜醒眼睛裏最後的希望也被撲滅,他在房間裏洗澡洗到一半,身上的沐浴露可能都沒完全沖幹淨,黏膩難受。

裴律看在眼裏,對前臺說了謝謝,姜醒踢踏着拖鞋跟在他身後。

眼裏的光散散的,像一只不知道往哪兒飛的螢火蟲,也只有這種茫茫然失神的樣子讓他顯得沒那麽難以接近,甚至有點呆。

裴律一邊打開手機找合适的酒店一邊條理清晰地作出安排:“待會兒你把行李收拾到我的房間,我再出去找一個酒店,明天開車過來接你一起去會場。”

姜醒張了張口,不知道是為自己的斤斤計較感到羞愧還是因為對方如此心胸寬廣不計前嫌伸出援手而動容,半天喉嚨裏才有了聲音:“不、不用,我搬出去。”

他今晚才吼了裴律,拉不下臉,也确實羞愧。

裴律視若罔聞,繼續在網上找地理位置合适的酒店,連頭都沒擡,淡聲解釋:“明天八點的會議,七點半簽到,要起很早,如果我再從這裏繞過去接你回這邊,一定堵車,浪費時間。”

他沒說的是,姜醒自理能力和方向感太差,搬出去會不适應。

姜醒想反駁,電梯 “叮” 一聲開了。

裴律語氣不容置疑,有條不紊地囑咐:“你現在先去把行……”

他雷厲風行,殺伐果斷,姜醒根本插不上話。

裴律手腕上忽然覆上一寸溫熱,很短暫,力氣也小,怯怯的,但觸感柔軟。

是姜醒情急之下拉了他一把。

裴律僵住,停下腳步,眸中波光幽幽轉深,回過頭不動聲色問他:“怎麽了?”

姜醒總算能說句話,眼神飄忽不定,語調倒是古井無波:“我不是賭氣,你明早那幾個演示非常耗費精力,必須有足夠的休息。” 那個實驗他做過,并不輕松。

裴律自嘲一笑,姜醒是怕他明天丢臉,他惡劣捉弄似的半開玩笑:“那怎麽辦?你又不願意跟我住一個房間。”

姜醒為難地皺了下眉,似乎是真的在考慮這個玩笑的可行性,然後說:“沒不願意。”

明天裴律任務很重,必須養精蓄銳,而他只是一個輔助人員,有什麽資格讓老板來回奔波。

他不想欠裴律的,每多接收一分來自裴律的幫助和善意,就覺得自己更低了一分,他難受。

反正是套房,空間不小。

如果裴律堅持不願意讓自己搬出去,那這點犧牲他可以忍受。

姜醒看對方眼神幽深,表情莫測,遲遲不肯答應,急忙道:“我在地上打個地鋪就可以。”

“不會占用太多空間。”

裴律仍然是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看,那銳利的眼神像一張密集的網将他整個人包圍。

姜醒不明所以:“你,我、我保證不吵到你。”

他居然還說:“如果你需要,我還可以幫你複習一下口條。”

裴律:“……”

姜醒等了一會兒等不到他的回答,想想還是算了,換做是他,大概也不會想和前幾個種剛跟自己大吵一架的人同居一室。

太詭異了。

姜醒手指喪氣地滑落,不料下一秒又被一個溫熱的掌心包住。

裴律順勢将他拉近半步,聲音喑啞:“你确定要跟我住一個房間?”

姜醒點頭,很尊重他似的:“看你。”

裴律深吸一口氣,放開他,那出門卡開門,擡了擡下巴:“進去吧,你睡床,我打地鋪。”

姜醒連忙搖頭,他一個借住的哪有臉來鸠占鵲巢讓主人睡地上?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覺得極不妥,沒有出差在外員工睡床領導睡地上的。

他怕折壽。

姜醒可能是有點惶恐,眼睛瞪得圓圓的,裴律壓下眸心浮起很淡的笑意,板着臉,冷靜從容,态度強硬地催促:“行就行,不行我就出去訂酒店。”

姜醒實在不想受他恩惠,像一只受了欺負的貓兒,敢怒不敢言,眸心流動的光幽幽轉轉, 為難的,哀怨的。

裴律懶得理他,一言不發将人拉進了房間,“啪” 一聲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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