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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那之後劉汀找了帕塔兩次,也不知是真不巧還是別的什麽,反正每回帕塔都是“哦,太遺憾了,我正忙着走不開”,劉汀搞不懂他哪來那麽多走不開的要務,可沒轍,他連對方住在城市的哪個角落都不知道,總不能直接飛奔過去綁人吧。

況且劉汀也不是無所事事的閑人。

每天下午起床,他和戚七都會有兩三個小時的交流時間,多數情況是兩個人共同看看電視,吃吃“早餐”,等到日落時分,戚七背着包袱出攤兒,他便一頭埋進自己的“機房”——當然偶爾也會泡吧。所謂機房其實就是由N臺電腦及滿地插排電線所組成的工作間,位于劉汀那偌大房子的西北角,原本是個小小儲物間,後來劉汀瞧着安靜,就改成賺錢的地兒了。這也是戚七覺得神奇的地方——足不出戶,日進鬥金,劉老板好像生來就是做生意的料。

那些滿屏幕的各種曲線啊走勢圖啊戚七看不懂,只知道無論期貨股票黃金還是外彙,反正能倒騰的劉汀都倒騰,簡直是空手套白狼的典範,且每每賺得金銀滿缽。

于是在找帕塔出來玩兒這件事情上,劉汀也是偶爾為之。想起來了就打個電話,想不起來日子也就那麽過去了。

直到八月的最後一個周末。

早上九點,天忽然降下暴雨,生生把睡夢中的劉汀和戚七給砸醒了,倆人在床上翻滾半天,最終決定向老天爺投降。

“吃點兒什麽?”劉汀埋頭在冰箱裏翻翻撿撿,看戚七也打着哈欠出來了,便問他。

“不了,”戚七搖頭,睡眠不足讓他沒什麽胃口,“來點兒喝的就成。”

劉汀皺眉,不贊同:“大清早就喝血不利于身體健康。”

戚七走過來沖他屁股就是一腳:“你能說點兒有營養的不?”

劉汀嘆口氣,把血袋從冰箱裏拿出來,還體貼的插上吸管,才遞給戚七:“給給給,我啊,就是人太好,有時候照鏡子我都想給自己鞠一躬。”

戚七莞爾,別說,也就劉汀能幹得出這事兒。

雨還在奮力下着,啪啪的聲音從紗窗傳進來,甚至蓋過了電視。地方臺重播着《康熙微服私訪記》,正好演到微服換成龍袍,腿軟的貪官跪滿一地。戚七和劉汀無動于衷,一個窩沙發裏喝飲料,一個坐飯桌前啃面包。

世界好像忽然就變得靜悄悄了。

“哎,要不我再給那家夥打個電話?”吃完最後一口面包,劉汀忽然說。

戚七把空了的血袋扔進垃圾桶,淡淡瞥過來一眼:“你不醞釀半天了麽。”

“靠!”劉汀臉上浮出一絲尴尬,轉身去屋裏拿手機,等回到客廳,他當着戚七面兒邊撥號邊惡狠狠放豪言,“老子就打這最後一次,再不出來朋友沒得做了!”

戚七哭笑不得,想說你就是閑的。

跟帕塔成不成朋友,之于戚七,真無所謂。

電話很快撥通,劉汀一邊聽着彩鈴一邊走過去把窗戶關上——雨太吵了,他幾乎要聽不清楚電話裏的聲音。

響到第三聲時,電話被接起,然後一個冷清清的男人聲音傳過來:“喂?”

劉汀一愣,前兩次都“HI”來着,很明顯,這回換人了:“這不是帕塔電話嗎?”

那頭給予肯定回答:“他在睡覺,你可以選擇兩個小時之後再打來,或者我現在叫醒他。”

劉汀沒半點猶豫:“我選B。”

三分鐘之後,正主兒來了。

“劉?”帕塔總喜歡叫他簡稱。

“大白天你睡什麽覺。”劉汀教育得底氣十足,絲毫沒半點心虛。

帕塔的反應很遲鈍,顯然還半夢半醒着:“下雨……睡覺舒服……”

“我家更舒服,”劉汀也被感染地又打倆哈欠,才繼續道,“我誠摯的邀請你到我家做客,最後一次啊,過村兒沒店兒了。”

不想帕塔這回答應得倒爽快:“哦,好啊,把你家地址給我……”

挂了電話,劉汀還有點兒暈,準備的一肚子說辭沒用上,和想打噴嚏半天沒打出來是一個感覺——糾結。

“同意了?”戚七問。

“嗯,”劉汀恍惚地撓撓頭,“他好像住宿舍,一開始是別人幫接的電話。”

戚七抱着棉花枕在沙發裏拱啊拱:“留學生?”

“可能吧。”劉汀看他半天,終于忍不住問,“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扭動什麽呢?”

戚七維持着屁股翹起的姿勢,擡頭看他:“一塊錢硬幣掉沙發縫裏了。”

……

直到帕塔按響門鈴,戚七那一元血汗錢依舊未見蹤影。

劉汀一邊開門一邊埋怨“請三次才出山你諸葛亮啊”,結果一看客人,愣了。帕塔就跟從水裏剛鑽出來的一樣,從頭到腳濕得一塌糊塗,就站玄關這一會兒,地上便出現個小水窪。

“我的爺爺,你走水路游過來的啊。”劉汀趕忙去衛生間拿來毛巾,本想遞給帕塔的,可停頓片刻,他決定好人做到底。

帕塔也聽話,就乖乖站着讓劉汀拿毛巾給自己擦頭發:“劉,你選的天氣真糟糕,你們家小區也糟糕,為什麽不讓出租車進呢,我問了門衛半天才搞清楚你們家的位置。”

“說了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劉汀皺眉。

帕塔掏出同樣濕漉漉的手機,可憐巴巴的:“進水壞掉了。”

劉汀嘴角抽搐:“我錯了,我不該讓你一個人下雨天出來的,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帕塔卻樂了,接着昂首挺胸一臉自豪地宣布:“我和薄荷說我有朋友了,他在吃醋,我很開心。”

劉汀恍然大悟,回頭跟戚七說:“原來他對象兒小名不叫上帝,叫薄荷。”

戚七懶得理他,起身去劉汀房間翻出套幹淨衣衫,拿過來讓帕塔換上。

帕塔換好衣服的第一件事是沿着劉汀家牆壁一路摸過去,結果這過程似乎比他預計的還要漫長。在撞倒兩個凳子磕了五回腿之後,才總算把一圈兒摸完。

“劉,就算你和七一起住,這樣的房子也太大了。”帕塔發表摸後感,“空空的,不好。”

劉汀皺眉,問戚七:“你也這麽覺得?”

戚七真誠地說:“沒想過,我是蹭住的,始終懷着一顆感恩的心。”

……

說也奇怪,帕塔來了沒多久,暴雨就變成了中雨,節奏沒那麽急了,聲音也沒那麽大了,倒真有了絲寧靜味道。

跟帕塔肯定是玩不了撲克的,三個人大眼瞪小眼更不合适,想來想去,劉汀就想到了麻将。本以為要花一段時間讓帕塔熟悉規則和适應手感,畢竟就算麻将牌可以摸也不是誰都摸得準的,哪成想人家帕塔早會了,且手感奇佳,手風更佳,幾圈下來,劉汀貼了一臉紙條,後來實在輸得沒地方貼了,就改用鞋帶兒栓酒瓶子挂脖子上。戚七雖然也沒幸免,但畢竟屬于五十步,于是他很自然地把一百步盡情嘲笑了。

劉汀開始懷疑帕塔那“看不見”的可信度——沒道理一個靠手感和記憶力玩牌的家夥能贏成這樣嘛。

于是他趁對方碼牌的時候伸手擱人家眼前使勁兒晃。

“喂。”戚七小聲喝止,覺得這樣很不厚道。

劉汀悻悻地收回手,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聲音悄悄說:“真看不見。”

戚七翻了個白眼,言下之意——廢話。

結果就聽帕塔在那邊說:“但是我能感覺到風,而且你還刮着了我的鼻子。”

劉汀半張着嘴,兩張紙條飄落到地上。

戚七用力捶桌子,樂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天下午三個人玩兒得都很盡興,盡管三缺一,可無比HAPPY。帕塔是個十分神奇的人,這是戚七和劉汀不約而同的看法,和那家夥一起鼓搗,不管多無聊的事情都能蹦出意外的快樂之花。

帕塔顯然也很喜歡他們倆,所以晚上離開的時候相當戀戀不舍。

“I will be back!”帕塔說這話的時候正對劉汀施以熊抱。

“行了行了,我一含蓄內斂東方人适應不了這個。”劉汀好容易把人扒拉開,“話說回來,你一個人回去行麽,我送你得了。”

“不不,”帕塔很堅持,“我能來,就能回。”

“得,路上小心,到家之後給我們打個電話。”

“OK。”帕塔的回應是一記飛吻。

待人走後,劉汀趴陽臺上遙望小區門口近半小時,可怎麽也沒瞧見帕塔或者疑似帕塔模樣的人離開,不免有些擔心。戚七覺得他是看漏了,結果一小時後帕塔的平安電話證明,他猜對了。

“嗯嗯,安全抵達就成。”劉汀挂了電話,又和戚七重複了一遍前陣子說過的話,“這家夥真有意思。”

戚七笑笑,沒搭茬兒,只是在心裏想,美好的一天。

那時候雨已經停了,夜色明亮,空氣裏到處彌漫着泥土清香。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漸漸的,帕塔登門的次數多了起來。三個人的娛樂活動也從麻将擴展到看電視聽廣播猜謎語拼廚藝,帕塔最拿手的是一種介于餡餅兒和披薩之間的雞肉餅,戚七最拿手的是拔絲地瓜,劉汀最拿手的是炒雞蛋,可鑒于這道菜式再拿手也着實拿不出手,久而久之劉汀就只負責吃了。

其實對于戚七和劉汀而言,吃東西純屬無用功,怎麽進去再怎麽出來,說得有點兒惡心,可也是事實。但他倆不約而同都喜歡吃飯的那種感覺,酸甜苦辣在味蕾上慢慢散開,總覺得那一刻生命無比真切。

帕塔自然不知道這些,在戚七和劉汀看來,對方就是個十足的“樂天派”,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玩,最好再時不時有個薄荷的關心電話,那世界就是完美的。

盡管慢慢變成了熟人,甚至是好友,劉汀和戚七依舊不知道帕塔的底細,除了對方無意中說起自己是美國和墨西哥混血兒,再無其他。事實上,他們也沒特別去問,因為那些無關緊要的背景資料,之于他們實在無意義。就算知道了帕塔的來歷,社會關系,親人朋友,甚至是念書的學校或者工作單位,他們也不能找上門去,所以有時候劉汀也和戚七開玩笑,說帕塔是關門朋友。一開始戚七沒弄明白,後來悟了——關上門,在這個家裏,他們嬉笑玩鬧,親密無間;打開門,在社會上,他們沒有交集,幾近陌路。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态,門裏,門外,便是兩個世界。可戚七和劉汀都沒想過改變它。封閉,從另一個角度講,意味着安全——他們不願承擔失去的風險。

而且最重要的,帕塔好像也不讨厭這樣。因為他也沒有問過戚七和劉汀的底細,背景,或者其他,每次過來玩,除了念叨念叨他那位薄荷小姐,就是順着劉汀的閑話東說一句西接一嘴,完全是快樂就好。

如此這般到了九月下旬,劉汀迎來了人生第四十七個年頭。往年過生日他都會一個人跑到酒吧買醉,喝得情到深處興許還會大哭一場,可今年多了戚七和帕塔,他發誓要搞一次不傷懷的。

戚七和帕塔滿足了他這個願望。前者備了個半桌面兒大的巨型冰淇淋蛋糕,後者也不知從哪兒淘換來一桌子法國菜,從前菜到正餐再到飯後甜點,一次性上全鋪滿了另外一半桌子。酒自然少不得,且還十分重要,所以是劉汀自己預備的,全部頂級紅酒,只不過喝到後面,三個人連說帶唱,什麽東北二人轉江南平彈墨西哥民謠輪番登場,紅酒也跟啤酒一樣,一杯接一杯的幹了。

然後暈乎乎的人們話就多了起來。

劉汀喝得五迷三道,跟個老前輩似的拍帕塔肩膀,舌頭都大了,可感情真摯:“老弟啊,雖然你眼睛瞧不見,可好歹全須全影的活着,想想海地兒童,想想伊拉克人民,哪個不比你水深火熱,所以說這人啊,得知道惜福。”

帕塔微微嘟起嘴唇,有點兒茫然的困惑:“我知道啊,每天我都會在禱告中感謝上帝,感謝他創造了我,我很幸福。”

“姓劉的,你跟帕塔說這話就是班門弄斧。”戚七很不給面子的吐槽。但同時,他的心清又很微妙。自己和劉汀每天都要很努力地去看別人的悲慘世界才能讓幹涸的心底得到幾絲寬慰,可帕塔完全不用,戚七不知道這是東西方的文化代溝還是人與人的個體差別,總之,帕塔的幸福感讓人嫉妒。

劉汀沒理戚七,又自己幹了一杯酒,忽然開始追述往事。

“要說老子那也是蜜罐裏泡大的,家裏姊妹六個,我排老幺,那就是賈寶玉的待遇,我家老頭寵我寵得都沒邊兒了……”

戚七從沒聽劉汀談過家裏的事情,當然他自己也沒跟對方講過,兩個人搭伴兒過日子,看似很近,其實又很遠。不過家或者往事這種東西,對于他們也真的毫無意義,他甚至已經很久沒去想過那些了,可現在聽劉汀提起家,提起家人,戚七忽然覺得心口熱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對方的表情,奈何頭暈眼花,只能瞧個輪廓。

劉汀還在說。

“上初中那會兒我把班裏一欠揍的打了,老師找家長,結果我老頭兒去學校倒是把老師訓了頓,說孩子屁事兒都不懂能有什麽責任,發生這樣的事情全是學校沒看好老師沒管嚴,沒把那老太婆氣死,後來老頭兒回家還跟我邀功呢,非讓我親他那老臉一口,我呸,惡不惡心啊……”

帕塔喝得東倒西晃,一塊蛋糕蹭完鼻子蹭下巴半天才送進嘴裏:“那你老爸現在做什麽呢?還在你的故鄉麽?”

劉汀莫名其妙地皺眉,含糊地咕哝:“故鄉?我故鄉就這兒啊。”

帕塔歪頭,好奇而執着地又問了一遍:“那你的爸爸呢?”

戚七趴倒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劉汀飛出一記醉拳直奔帕塔腦門兒:“靠!還能在哪兒,早跟上帝下棋去了!”

帕塔愣住,半天才理解了劉汀的意思,連忙道歉:“SORRY。”

劉汀不依不饒:“說漢語。”

帕塔欣然接受:“對不起。”

劉汀很沒成就感,伸手去扒拉戚七貼在桌子上的腦袋,問:“你說這家夥怎麽這麽乖呢?”

戚七困得眼睛都不想睜了:“你這是該問我的事兒麽……”

劉汀锲而不舍地又問帕塔:“喂,你就沒半點兒脾氣?”

帕塔又往嘴裏塞塊兒蛋糕,整個腮幫子都鼓鼓的:“WHY?我想不出對你發脾氣的理由啊。”

“服你了,”劉汀顫巍巍地又給自己倒杯酒,再去幫帕塔滿上,然後把酒杯塞到對方手裏,“來,為了你的好脾氣,幹杯。”

“好!”帕塔毫不矯情,一飲而盡。

戚七費力睜開眼皮,卻只看見兩個虛影兒,末了又很快合上,咕哝:“兩個酒桶……”

也不知劉汀和帕塔喝了多久,反正戚七很快就睡着了。期間他還做了個夢,夢見李爽想起來他了,倆人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後來他還考上警校,陪着爽哥一起抓賊,總之夢境跳脫而神奇,卻愉快得不得了。所以當他被劉汀推醒的時候,很想一口咬上對方的脖子。

“幹嘛……”酒精仍在身體裏作祟,戚七看見三個劉汀。

“帕塔……帕塔……”劉汀含含糊糊的也說不清,就一個勁兒要把戚七從凳子上拉起來。

戚七踉踉跄跄跟着他往前走,莫名其妙:“帕塔怎麽了?”

“尿急,”劉汀一步三晃的,“在上廁所。”

“靠!”戚七服了,“然後你要帶我去參觀?”

劉汀打了個酒嗝兒,奮力搖頭:“然後他就變成蝙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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