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絞痛 (三更)“依你看,朕究竟是怎麽……
老将軍郭牧的性子與他兒子極為類似。如今見了大活人燕雲戈, 反應也和郭信差不多。
先是震驚喜悅,到後面,反應過來過去幾個月裏曾經發生什麽, 瞬時暴跳如雷。
不過他到底比郭信年長。怒過之後,不會和郭信一樣沖動行事,而是先把兒子打發出去守衛,确定左右沒有第四雙耳朵了,才單刀直入, 問燕雲戈:“雲戈,你到底是如何考慮的?”
燕雲戈聽着,知道當世可信之人中, 郭牧一定是排在前列的那一個。
他沒有隐瞞,回答:“皇帝知道三殿下留下的小殿下了。”
郭牧瞳仁微微收縮。
他眉頭皺起,神色頓時嚴肅,低聲說:“小殿下如今……”
燕雲戈道:“他沒有動手。”一頓, 仔細回想陸明煜在過去幾個月中的種種行為,“約莫還是不把一個孩童當做威脅吧。”
郭牧不言。他沉思片刻,到底問:“你現在是如何打算?”
燕雲戈回答:“先回長安。”
郭牧點頭, 知曉自己的确不是個合适的商議對象。他想一想, 又叮囑:“把阿信帶回去。他那個性子, 我擔心他留在這裏誤事。”
至于他自己,好歹比兒子多吃了幾十年鹽, 總不至于還和毛頭小子一樣沖動。留在上林苑,也能摸清皇帝近日動向。倘若哪裏異常,也好及時提醒将軍。
想到“異常”,郭牧忽而一笑,用輕松語氣道:“皇帝怕也是心虛。今日宴上, 他莫名就召來太醫,說自己吃下去的東西怕是有毒。折騰許久,才把我們放回來。”
燕雲戈聽在耳中,眼皮跳了一下,沒說話。
按理還是要問問的。并非出于對陸明煜其人的關切,而是為了“知己知彼”。可他現在又深深排斥一切與陸明煜、與過去數月間兩人關系有關的事,于是到底未曾開口。
郭牧也沒太放在心上。他只把這當做一個讓自己人松快些的玩笑,說完之後,便道:“行了,事不宜遲,你們快回長安吧。将軍知道你還活着,不知該有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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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戈喉間一澀,點頭。
母親去世多年,他們父子二人說是相依為命都不為過。
陸明煜此前的做法,不知讓阿父承受了怎樣的錐心之痛。
想到這裏,燕雲戈歸心似箭。
他與郭信一同快馬離開上林苑。回長安的二十裏路程,燕雲戈在過去兩年中曾無數次跨馬行過。
已經是三月末的,春寒漸去。
林中鳥鳴聲聲,伴着馬蹄踏過官道的“噠噠”聲響。
初時,郭信還會與燕雲戈講話。到後面,嗓子幹了,長安近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未再開口。
燕雲戈思緒歸攏,有精力去想其他。
陸明煜覺得事情變化太快,好好的情郎在半日之內成了仇人,燕雲戈的心緒則更要複雜許多。
除了對父親的憂慮,還有對過去數月經歷的深深屈辱。
他竟然信了陸明煜的話,竟然真心實意覺得自己可以在深宮中過上一生,就因為什麽“今生只有你一人”的承諾!
他是燕家大好兒郎,卻被陸明煜當做宮中區區“侍君”,甚至因此對他感恩戴德,覺得皇帝也有諸多不易!
想到這裏,他就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
——可是不行。
馬背上,燕雲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旦動手,燕家就從報國忠臣變成亂臣賊子。
還要從長計議。
可陸明煜會給他們時間嗎?他能從最危難時帶走郭信,很大程度是緣于陸明煜當時被他恢複記憶的事砸懵,沒有來得及反應。等到春獵結束,天子歸長安。那時候,燕家面臨的挑戰才要剛剛開始。
陸明煜知道了燕家藏匿三皇子之子的事。他不滿意燕雲戈對此含糊其詞的态度,能因此直接對燕雲戈下殺手。
想讓皇帝放下戒心,必須得想個法子。
馬蹄聲中,燕雲戈的思緒一點點遠去。
同一時間,上林苑。
陸明煜起先揮退宮人,獨自待在房中。
但他很快發覺,這不是一個好選擇。
雖是行宮,可他來這兒的數日,都是與雲郎同住。
站在窗邊,能想起雲郎從身後抱來、輕吻他耳畔的動靜。轉到案前,仿佛聽雲郎在笑,還壓下陸明煜手中的書,和他半真半假地抱怨,說:“清光,我等你這樣久,你好不容易回來,怎麽還要我等。”
他睜眼閉眼,身側都是雲郎的氣息。有很多個瞬間,陸明煜覺得方才一切都僅僅是荒誕大夢。自己其實剛剛回來,雲郎還在歇息。
可他往床榻上看,只能見到一片空。
守在外間的李如意只聽到“吱呀”一聲,原先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了。
皇帝出現在他的視線裏,面色蒼白,神色卻顯得冷峻,吩咐:“備馬,備弓。”
李如意“嘶”一聲,問:“陛下?”
陸明煜瞥他一眼,眼神同樣是冷的,說:“既是春獵,總不能總是拘在房中——”扯起唇角,竟是笑了,“朕方才才這樣對諸臣說過,如今正該以身作則。”
李如意猶豫一下,看出天子心情實在不佳。
他放棄去想皇帝和将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無論如何,陛下想去打獵,不算壞事。
李如意應下了。不多時,天子帶着自己的近衛離開行宮。
他們策馬前行。從小到大,陸明煜少有的幾次縱馬狂奔經歷都發生在辦差的時候。當時滿心都是差事,只想着早些解決了,早些向朝臣證明自己。作為皇長子,他理應有天然優勢。只要表現得過得去,就總有一批讀書人倒向他。
大約是因為這個,陸明煜其實沒有仔細感受過“騎馬”。
他不明白,為什麽今天會那麽不同。
颠簸之下,腹中隐隐發痛。心跳加快許多,手指都開始顫抖。
大顆大顆汗水從他鬓角滑落。疼痛好像愈來愈劇烈了,以至于陸明煜很難分辨出周圍人在說些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胯`下的馬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近衛們驅趕了一些小獸過來,也有人在旁邊遞來弓箭。
興許——
接過弓的時候,陸明煜想。
這會兒的不舒服,都是因為中午沒好好吃東西,以至于餓得難受吧?
他一手持弓,一手拉弦,緩緩将其拉成一個滿月。
眼睛微微眯起,箭矢朝被圍困的獵物瞄準。
耳畔又傳來雲郎的聲音,那是他與天子最親昵的時候。他從身後環抱着陸明煜,不知是真正教導天子,還是僅僅接機與情郎親近。一邊給陸明煜調整拉弓的姿勢,一邊還輕輕咬一下他的耳廓。待陸明煜覺得癢了,再拍一下他的腰,說:“清光,定心。”
定心。
陸明煜頭腦發暈,咬牙堅持。
他看準了獵物。那只是一只兔子,在近衛們的圍困中驚慌失措地四處躲避,卻逃不開馬蹄。
天子拉弦的手終究一松。箭矢飛去,直直沖向兔子所在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以至于在看到箭矢偏了一寸時,人們一起發出遺憾聲音。
那之後,才有人意識到:“陛下?”
“陛下——!”
天子一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仍然拉着缰繩。
弓落在地上,此刻再無人留意。
陸明煜只覺得腹中的絞痛幾乎将他吞噬。恍惚之中,他甚至感受到一點熱流在自己身下湧動。
是什麽?
他想不明白。到最後,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
午膳裏果然被下了毒吧?如若不然,自己怎麽會這麽痛。
……
……
一天之中,張院判被召了第三次。
他剛剛喝完一杯壓驚茶,就又被提溜到皇帝住處。這一次,要診脈的對象又是皇帝本人。
張院判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尤其是皇帝靠在床頭,始終看他,汗濕的頭發貼在面頰上,烏發襯得面色愈發白得不正常,唯有一雙眼睛還是黑沉沉的,嗓音發飄,說:“院判,依你看,朕究竟是怎麽了?”
張院判說不出話。
他的冷汗已經把內衫完全浸透。手指搭在皇帝腕子上,竭盡全力去分辨天子的脈象。可是不對,哪裏都不對。
天子扯了扯唇,又問:“照院判看,那盤鹿肉,真的絕無問題?”
張院判嗓音都發顫,回答:“微臣願以身試之!”
陸明煜眼睛眯了眯。
他沒說話,李如意卻已經上來了。
李如意附身對陸明煜說了些什麽。陸明煜聽着,點頭,面色還是很差,卻說:“這就不必了。那塊肉,朕早前拿去喂了一條狗。如今看,狗都無事,朕不過吃了半口,想來更不會有問題。”
張院判冷汗涔涔,不敢答話。
陸明煜看他這樣,心中厭煩:“可若不是鹿肉,又會是什麽緣故?院判,你可要給朕一個準話。”
他說到最後,神色一沉。
張院判腿肚子發軟,“噗通”一下滑在地上。他腦子亂七八糟,電光石火的工夫,想到:倘若陛下是女郎,這脈象便是滑脈了。可這話說出來,豈不是要讓我家被滿門抄斬?!
張院判只能低下頭,說:“微臣無能,此前竟是從未見過陛下這般脈象。還望陛下給微臣些時間,好讓微臣回去查詢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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