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刺痛 (九更)聽着這話,天子面上血色……

時隔數日, 再進福寧殿時,燕雲戈的第一個想法是:好像沒有那麽熱了。

窗子開着,炭盆仍在, 只是沒有點燃。這點小小的變化,好像在向他昭示天子的體貼。

燕雲戈看在眼裏,不為所動。他暗暗提醒自己:別忘了,你喝下那杯酒,可就是在後殿裏的天子寝宮。

這麽一想, 再多情緒都散去。

他朝天子行禮。動作到一半,皇帝便開口:“不必了,坐吧。”

燕雲戈面色淡淡, 依言就坐。

君臣相對,皇帝卻沒像此前宣稱的那樣,拿欽天監算出的吉日給燕雲戈看。

相反,陸明煜朝李如意看去一眼。李如意會意, 輕手輕腳地帶着宮人們離去。

天子的意思很明顯,是想留一個安靜的、只有自己與少将軍兩人的地方,私下說話。

這一點, 不只李如意看出來了, 燕雲戈同樣。

他自然不想和陸明煜不明不白地獨處一室, 此刻出聲阻止:“李總管為何要走?”

李如意腳步微頓,為難地看向天子。

陸明煜看他一眼, 回過頭,回答燕雲戈:“李總管去取欽天監算來的日子。”

燕雲戈聽着,似笑非笑地看向天子,嘲諷道:“原來陛下還記得正事。”

陸明煜呼吸一滞,原先就發涼的手腳更冰了幾分。但他想到自己身上的怪病, 還是有了勇氣,堅持道:“好了,李如意,你去吧。”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這才走了。

有了這則插曲,等到屋中真的只剩下天子與少将軍二人時,陸明煜一時無話。

他從前就知道,雲郎一定很不願意見自己。但真的面對這一幕,陸明煜心中還是發慌。

要從哪裏開始說?再有,燕雲戈絕不可能因幾句話就原諒他。

可是,不被原諒,就不悔過了嗎?

想到這裏,陸明煜到底開口。

他嗓音是溫和的,不再是皇帝對自己的臣子講話,而是作為“清光”,去面對自己的“雲郎”。

他說強迫自己看向燕雲戈,全然不逃避,真心實意道:“燕家無辜,我卻那般小人之心,竟然犯下此等錯事。雲郎,你再怎麽怨我、恨我,都是應該的。”

燕雲戈雖然猜到天子要說“私事”,但陸明煜這樣開門見山、直接認下所有,還是出乎他的意料。

還沒反應過來,那廂,陸明煜深吸一口氣,又說:“我做錯許多,不求你能原諒我。只是,我想要你知道,我知曉自己不對……”

燕雲戈面頰緊繃,起身就走。

他動作果斷幹淨,毫不遲疑。這副作态,讓陸明煜愣住,正在斟酌的話音也卡在喉嚨裏。

他沒想到,燕雲戈竟然連聽完自己的話、稍微敷衍兩句都不願意。

……這麽不願意看到自己。

也是理所應當的。

可難道就要這麽看他走嗎?

眼看燕雲戈距離越來越遠,陸明煜緊咬牙關,終于讓感情壓過理智。

他推開身前桌案,追了上去。

屋子畢竟不大。燕雲戈再健步如飛,在到了門前的一刻,總還要停下。

也就就是這一刻,他感受到一股從身後沖來的力量。

身體被人緊緊抱住,天子的身體貼在他背上。随之而來的卻非銘刻在燕雲戈記憶裏的甘暖香氣,而是一種更加幽冷的氣息。

夏日衣薄,被陸明煜抱住的腰部傳來一陣涼意,肩上甚至更多了一絲濕潤。

燕雲戈未來得及想明白天子的手為何這樣冰,又意識到,皇帝哭了。

他身體緊繃,不知自己是怒還是其他,滿心只有一個念頭:你為何就哭?給我下毒時都在笑,這會兒又何必惺惺作态!

剛這麽想完,他聽到一聲極輕的、仿佛被刻意忍耐的嗚咽。

時隔一個多月,四十餘天,陸明煜終于再度感受到燕雲戈的體溫。

他抱住燕雲戈的力道愈重,許多話湧到喉嚨。想要再說一遍愧疚,可痛苦、思念……被壓制了月餘的情緒又像潮水一樣溢出。最先還能忍住,到後面,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無法言語,又不敢放手。只能再将雙手扣緊,唯恐下一刻就被燕雲戈推走。

天子這樣崩潰,燕雲戈咬牙,到底回身将人推開。

他怒道:“陛下這是做什麽!”

陸明煜滿眼是淚,與他對視。

看着天子眼中的水色,燕雲戈心尖猛地一顫。

“我不是要你原諒我,”陸明煜對他說,“我只是知道錯了。”

燕雲戈咬牙,“陛下這麽說,我卻是不懂了。”

話音剛落,陸明煜眼中又落下淚來。

他說:“雲郎,我不知還能活多久。”

燕雲戈錯愕。

他其實并非沒有意識到這點。無論是不該在這個時間出現的炭盆,還是皇帝明顯消瘦很多的身體,再有,從春獵結束時就一直影影綽綽的傳聞。這一切都在宣告,陸明煜的身體是真的出了問題。

郭信甚至在燕雲戈耳邊提過很多次,說皇帝一定是心虛。再過些時日,沒準不必燕家做什麽,他就能把自己吓死。原話是:“我雖不愛讀書,可年少時與你們一同去學堂,到底灌了一些耳音。史上這種事多了,沒準咱們陛下也能成為其一。”

但是、但是——

陸明煜的情況會糟糕到這樣的地步嗎?

燕雲戈皺眉。恢複記憶之後,他第一次仔細去看天子。

陸明煜留意到他視線的變化,卻未在意,而是抓緊時間,繼續對燕雲戈說:“我原先想過過繼寧王。但寧王是那樣的狀況,的确只能循安王之例。再有,你們多半也不願意讓寧王喚我‘父親’。這麽說來,太子還要從安王膝下來選。可安王長子如今不過一歲出頭,真要那孩子上位,安王以後多半容不下你家,我又如何放心?”

燕雲戈還在看他。

陸明煜:“或許從遠支來選?這倒是個法子。”說到這裏,又數起諸王膝下子嗣狀況。

燕雲戈沒再去聽。他扣住陸明煜手腕,手指正好落在脈上。

從前行軍,軍醫不是時時都能跟上。那種環境下,人人都是半個大夫,所有人都懂幾分脈象。

陸明煜的話音終于頓下。他身體發僵,難以置信地看着燕雲戈。片刻後,終于确信燕雲戈是在給自己搭脈。

天子蒼白的面上迅速浮起一絲怪異薄紅。

“雲郎,”他緊緊盯着燕雲戈,問他,“你還關心我?我那麽對你,你還在意我?”

燕雲戈卻沒在意他正說什麽,心道:怎麽會有這樣的脈象?若是女郎,倒還好說。可放在陸明煜一個郎君身上,可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換做旁人,燕雲戈恐怕要懷疑對方女扮男裝。可陸明煜是男是女,恐怕再無比他更清楚的人。

他陷入思索,沒有留意到陸明煜的靠近。

陸明煜小心地一點點挨了過去。他實在太想念雲郎,對方離去的每一天,天子夜間都要輾轉反側。一面是因為疼痛,另一面就是長夜漫漫,着實孤冷。

明明過了許多年孤枕而眠的日子,可和雲郎在一起的幾個月又實在太好,讓天子無法割舍。

不知不覺,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短。

看着燕雲戈認真思考時的面容,陸明煜近乎神魂颠倒。他像是墜入一場大夢,夢中沒有天子與重臣,唯有兩個年輕郎君。他那樣喜愛自己的情郎,想要與對方留在無邊桃源,再不放手。

在意識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吻住燕雲戈。

燕雲戈:“……唔。”

思緒被打斷,燕雲戈脊背又一次僵硬。

同一時間,陸明煜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他心中“咯噔”一下,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被一時情緒沖昏頭腦。果然,幾乎就在下一刻,他被燕雲戈揮開。

陸明煜一個踉跄,險些摔在地上。

他堪堪穩住身體,狼狽地擡頭,與燕雲戈對視。

燕雲戈心亂如麻,腦海裏盡是唇上的柔軟觸感。

再想想方才發生的事,他後退一步,如臨大敵。

自己竟然對陸明煜心軟,還想知道他身體如何?!

不。

這只是一個讓燕家知道皇帝真實情況的好時機。他不該、不會被陸明煜打動,在陸明煜給他下毒的那一刻,燕家與天子就再也沒有和解的可能。

燕雲戈穩住心神,冷聲道:“李總管仍未回來,想來也并無什麽‘欽天監選好的吉日’。陛下召末将留下,若只為了這些,大可不必。選秀充盈後宮才是正道,實在不行,去找精于此道之人也是可的,何必為難末将?”

天子面上血色盡消。

燕雲戈看着這樣的天子,面色緊繃之餘,心中湧出怪異的快感。

片刻後,他又輕聲道:“原來陛下也是會因為這些話難過的——可陛下,我不過是說了幾句話罷了。”

怎麽比得上你親手遞過來的那杯酒呢?

随着這句話,天子好像徹底失去力氣。

他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看着燕雲戈,眼裏是刺目的哀痛。

燕雲戈喉結滾動一下,轉身就走。

陸明煜沒有攔他。

他站在原處,動彈不得。

屋外,李如意眼看将軍離開,實在放心不下,悄悄從門外往裏看了一眼,瞬時大驚失色。

皇帝竟然把嘴唇咬出血來,鮮紅的血順着白皙皮膚流下。

“快,宣太醫!”李如意一邊高聲吩咐宮人,一邊心焦地去到陸明煜身側,扶住失魂落魄的天子,“陛下,陛下!”

叫了數聲,終于引得天子側頭看他。

天子的嘴唇似乎動了動,是要說些什麽的樣子。但無論李如意如何湊近去聽,都難以清晰分辨。

他愈發焦急。陸明煜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心神微恍。随後,便覺得頭腦沉重。

天子又一次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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