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回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咚——咚!咚!咚!咚!”

竹梆子一慢四快,敲了五下,已經是五更天了。

梅雨時節,連着下了幾日的雨,空氣中處處泛着濕氣。地上牆上都因南風天而沾了水汽,愈發顯得屋子裏潮濕悶熱又陰晦。

顧安年聽着外面傳來的打更聲,茫然地望着帳頂發呆。

連天的雨聲還在腦際回蕩,她以為那一躍會是終結,不管是怨也好,恨也好,抑或是愧疚也好,一切都只能帶進地獄,然而她卻再次睜開了眼睛。

思緒回到醒來的那天,那重得生命又差點死去的一天。

那一刻,抱着必死的決心跳下祭天臺,急速的降落後,是落地時撕心般的劇痛。從四肢百骸彙聚至大腦的強烈痛楚讓她漸漸失去所有感官,在意識沉入黑暗的下一秒,脖子被什麽生生掐住的窒息感卻讓她的意識再次清明起來。

稀薄的氧氣讓逐漸清明的意識再次模糊起來,快要窒息的痛苦讓她本能地奮力掙紮,努力睜大雙眼想要看清眼前的情景,以及掐在自己脖子上的人。

昏暗的光線中,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在眼中逐漸清晰,素面綠衣,清秀柔和的眉眼此刻盡是猙獰之色,頭上僅有的金釵在朦胧的視界中閃着微光劇烈地搖晃。

在看清的那一刻,她驚訝地忘記了掙紮。

竟是陳姨娘!那個在她穿越之初,因為謀害侯府小姐而被杖斃的,這個身體的親生姨娘!

之所以會對這個女人記憶如此深刻,是因為當時她狀若瘋癫,一邊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說舍不得,一邊大笑着說終于可以解脫。

有那麽短短的一瞬,她以為自己在做夢。畢竟只有在夢中,才有可能出現已死的人。但是,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做夢的。那麽,如果這不是夢境,那麽就只有一種可能!

震驚過後,她迅速運轉尚有一絲清明的腦子,一把抱住掐着自己的手臂,難受地嘤嘤哭喊起來:“姨娘,嗚嗚,姨娘我難受,嗚嗚……”她在賭,賭陳姨娘對她的感情。

掐在脖子上的手頓了頓,力道放松了些許,緊接着一道悲怆哀怨的女聲啜泣道:“年兒,姨娘舍不下你,只能帶你一起去了,你不要怕,我很快就來陪你的……你不要怪姨娘狠心……姨娘真的不想再茍延殘喘下去了,我的年兒……你原諒姨娘……”

聽着這幽怨的聲音,她知道賭對了。陳姨娘之所以加害于她,并不是對她有所怨恨,相反,是愛極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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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到這一點,她更緊地抱住掐在脖子上的手,掙紮扭動着鳴咽:“姨娘,年兒難受,嗚嗚……”她記得前世曾聽伺候過陳姨娘的丫鬟說過,陳姨娘在世時喜歡私底下喚她年兒,從剛才陳姨娘口中可以聽出确有此事。

随着她的哭喊扭動,脖子上的手漸漸松開,那道哀怨的哭聲喚道:“年兒,我的年兒啊!”而後身體被輕柔抱起,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藕節似的胳膊被輕輕拍撫着,耳邊響起陳姨娘低聲的啜泣和柔聲的輕哄:“年兒乖,姨娘在這裏,乖哦,不難受了不難受了。”

意識到危機解除,她在心裏大大松了口氣。沒有心力想太多,死前的劇痛加上醒來的驚恐讓這副弱小的身體疲憊非常,幾乎一放松下來,她就昏睡過去了。

再醒來,已過了一日。她又花了一些時間整理腦中的思緒,才确定了自己此刻的處境。

沒記錯的話,這時候她已六歲,因為掉下水塘而引發風寒發起高燒,剛才的一幕,正是前世她剛剛穿越過來時的情景。

她知道自己重生了,重生回到了剛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穿越和重生,這樣小說化的情節都讓她碰上了,她不得不感嘆一句人生處處是狗血。

這是重生後的第三天,身體已經漸漸好轉,比之前兩天起身都不能,現在她已經能自己下床走兩步。

重回這後宅之中,她知道往後等待她的會是什麽,即便不願,但為了活下去,她亦要再次趟進前世的這灘渾水之中。然重活一世,她已不再奢求榮華顯貴,只盼往後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求榮華但求随心。

只是心中仍有疑慮,她的親生姨娘為何要對她下手?

前世她剛穿越過來陳姨娘便被處死了,她只以為陳姨娘是瘋癫了,不認人了,所以才會做出謀殺親女的事。然而從那時的情景來看,事實并不盡然如此。現在想來,即便陳姨娘真是瘋癫了,也定有個讓她瘋癫的理由。那個理由會是什麽呢?

內宅之中,任何一件事都是不簡單的。

一想到又要在這內宅中苦苦求生,顧安年心中就好似失了什麽般空落落的。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天失眠,又發了好一會呆,她才翻身趴在溫暖舒适的被子裏沉沉睡去。

夢裏是那連天大雨,以及那一刻決絕的心意,還有陳姨娘瘋癫的哭喊。

“小姐,該起了,當心請安遲了。今兒個日頭出來了呢。”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陰暗的環境中突然湧進來大量的強光,刺得适應了黑暗的眼睛微痛。

顧安年半睡半醒間聽到六歲時服侍自己,後不知什麽緣由被自己下令亂棍打死的丫鬟——青葉的聲音。猶陷在夢境之中的她驚恐地睜開眼,驀然出現在視線中的是一片藏青色的床幔。

“小姐?”熟悉的輕軟聲音帶着疑惑再次傳入耳中,顧安年僵硬地轉過頭,眼神有些呆滞,直直地望着正是金釵年華,清秀可人的丫鬟。

過了好一會,顧安年無神的眼睛才漸漸清明起來。是了,她又活過來了,确切地說是回到了以前,所以這些被她害死的人,也都活過來了。她在心裏長長舒了口氣。

她睇了眼被她突然的舉動吓到的青葉,伸出手說:“更衣。”聲音清脆悅耳。

“是,小姐。”青葉先是一愣,而後趕緊低眉斂目扶住她的手,将她從床上攙起來。又取過挂于床頭架子上的衣裳,細細服侍她穿戴好。之後便是梳洗。

早有機靈的丫鬟進來整理好床鋪,顧安年輕閉着眼睛坐于梳妝臺前,聽得青葉在身後問:“小姐,今日挽垂挂髻可好?”她點了點頭,青葉靈巧的手指便開始在發間穿梭。

待聽到一聲好了,她緩緩睜開眼,昏黃的銅鏡裏倒映出一張稚氣白皙的臉,青鬓烏絲,細眉大眼,瓊鼻櫻唇,正是六歲時的自己。

作為永濟侯府的庶出七小姐,雖不及嫡女,卻也将是繁華錦繡一身,這是她又一次的新生,也是她前世轉折的開始。

明如清水的眸子黯了黯,天意果真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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