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玻璃鈴
和人的相處、磨合、熟悉,直到蛻去彼此的殼,情緒外露,都需要時間的積累。
韓峤帶謝銳言回家,并非毫無保留。他慢慢地讓謝銳言顯露原本的性情,想以此分析謝銳言的性格人品,窺探他言行不一的理由,事實上也一次次地把人從硬刺中拉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韓峤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它能把謝銳言的情緒撫平,跟熨皺衣服的熨鬥似的有效。
恰逢劉嶺來電,二人就樂器配件加工廠變更進行簡單溝通後,韓峤說:“等等,先別挂斷。告訴你一個驚天大秘密——你還記得玻璃餐鈴嗎?”
電話那頭的劉嶺:“當然記得,你家那個白鈴铛,我每次看到你搖他都會感覺眼花,覺得你是個一米九二的小公主,太少女心了!鐘恬很喜歡看你系着圍裙搖鈴铛的樣子,還讓我向你學習,我都不知道她們女人這是什麽愛好。怎麽了,鈴铛被鬧事的謝三打碎了?”
“餐鈴還在,完好無損。謝銳言喜歡聽它的聲音。”
“啊?”
“謝銳言也喜歡餐鈴,這就是我說的大秘密。”
“啥?”
“我覺得他還挺可愛的。”
“你的小謝總觀察日記寫了快一個月,就這?”
劉董挂了電話,留下韓總怡然自樂地微笑。
韓峤喜歡美人,更喜歡美的事物,例如孤狼送給他的手帕,例如玻璃餐鈴這樣美麗又易碎的餐桌用具。
又例如被摧折後也變得脆脆的小謝總。
啊,可愛。
之前那段時間忙着給錯标的合約善後,讓謝銳言這個少爺和自己連吃了好幾天的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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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峤從前做完飯後,習慣放貓糧,開罐頭,搖鈴铛。
最開始是希望貝多芬能聽見,當然貝多芬表示,它只是聽了個寂寞,鈴铛就成了韓峤給自己的交代。
貝多芬依靠敏銳的嗅覺,聞着罐頭的香味,從屋子裏出來,而餐鈴則是韓峤給自己聽的,是落戶南京後,對生活的儀式感。
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
現在不同了,多了一個謝銳言。
韓峤的套路就是要讓這個鈴铛一響,謝銳言就會因為美食而停止思考自己究竟是不是廢物的無用念頭,乖乖坐到餐桌旁用餐。
謝銳言也并非第一次看到這個新奇的東西。
韓峤手上拿着的透明色雕花鈴,是fon玻璃餐鈴,美國的品牌,這讓他想到了熟悉和懷念的聲音,他在寄宿家庭裏常常能聽到。
“你是說,你以前就知道它?”韓峤笑容柔和,指尖在餐鈴的紋路上蹭過,“知道的人不多,我很高興能在這一點和你有共同話題。”
“據我所知,奧地利用餐鈴的家庭不少,我那家就是。”
“你回來之後,有沒有聯系借宿家庭?”
“Uta很照顧我,我很想念她和她的三個孩子,但他們每年都會接收不同的住宿生,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
“怎麽會,你才回來多久,半年也不至于忘掉一個人。”韓峤突然覺得按照回國日期和寄宿家庭來說,謝銳言和孤狼有很多相似之處。
但在德語區留學,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更何況孤狼借宿的地方只要150歐,不像維也納的物價,而且他們的聲音也并不相似。
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又怎麽會住福利院,稱自己的家長為“院長”?太滑稽了。
放下“小謝總約等于孤狼”這個一廂情願的想法,韓峤繼續觀察着謝銳言的神色,換了種說法:“你心裏記挂着她們,她們一定也牽挂你回國過得好不好。”
謝銳言有些焦躁地問:“我應該聯系Uta嗎?會不會打擾她們的生活?”
“被區區一封郵件打擾?我個人是這麽想的,至少報個平安,如果你有聯系方式的話。”
“我有Uta的大女兒Emma的郵箱。”謝銳言在心裏想那串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外文字母,忽地說,“我從來都不會主動去做些什麽,如果別人不聯系我,我就默認這段關系到此為止了。韓總,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冷漠不真誠的人?”
“只是有一點被動。”韓峤如實回答,“但是和你本人的可愛不沖突,我不會真的讓一個冷酷無情的死對頭留在家裏。”
謝銳言如鲠在喉,連連搖頭:“男人不能說可愛。”
“誰告訴你的?”韓峤揚起了眉毛笑問,“劉嶺那種大老爺們在他女朋友眼裏都能很可愛,你為什麽不行?”
謝銳言無法反駁,在韓峤一本正經的神色下,釋然地露出酒窩:“吃完飯我就聯系Emma。”
在維也納時的餐鈴聲給了謝銳言很大的靈感,怕影響到Uta和她的孩子們,謝銳言試着去清咖寫歌,但路途比較遠,靈感總是跑得一幹二淨。
後來Uta知道了謝銳言總是跑到很遠的地方搞創作,就讓他直接在家裏寫,只要不超過晚上十點就好。謝銳言的作息是晚上九點半睡覺,反而是Uta的孩子們比較吵鬧。
Uta是個看起來溫柔又有些冷漠的奧地利女人,是個單身母親,她領帶了三個孩子,個個朝氣蓬勃,總是纏着謝銳言問寫歌的問題,問中國還有多少像謝銳言這樣小提琴拉得很好的小提琴家。
謝銳言告訴他們,他不能被稱作“Geiger(小提琴家)”時,Uta就會在旁邊一臉嚴肅地認為,沒有不能,謝銳言就是小提琴家。
中國有句古話是“妄自菲薄”,在Uta的口中,謝銳言就是個妄自菲薄的年輕人,這是種在她們國家十分稀缺的品質,說不上好壞,只是人們通常接受不了自我輕視。
謝銳言卻很感謝她,她動搖了他很多觀念上的猶疑。
過去被謝乘章施加的鎖鏈,其實都是意識的産物,扭轉想法之後,謝銳言的心頭輕松不少,寫出來的小提琴曲也更有力量,雖然他還是沒有試一試被明令禁止的吉他。
由于Uta是提供借宿家庭時為數不多的單親家庭,朋友緣不佳的謝銳言入住後的半個學期,和他同去留學的富二代小圈子裏很快傳出了風言風語。
他人或許會抱團,又或許會解釋清楚,謝銳言卻什麽也沒說。
他非但沒有理會謠言,更是任性地切斷了和小圈子的聯系,從此在學院裏,自始至終,都是獨自一人學習,一個人練琴。
一個人沒有什麽不好,低頭更容易找到六便士,而擡頭也能看到月亮。
謝銳言在韓峤家聯絡了Uta的大女兒,對方很快回複郵件,還讓謝銳言加上她特地申請的微信號。
他們通了視頻,Uta一改當時的淡然,很是欣喜,孩子們擠到筆記本鏡頭前,紛紛和寄宿的哥哥打招呼。
“egon,gutenabend.”
uta的大女兒說,晚上好,銳言。
“dusiehstschoenaus!”
uta的兒子誇贊謝銳言的帥氣。
“und…und…dufehlstmir…”
小女兒在說,我想死你啦!
三人叽叽喳喳一陣,謝銳言用流利的德語和他們交換了生活中發生的趣事,也向Uta說明,他現在在朋友家借住,還說起了餐鈴。
Uta沒有問其他的,只問是否是謝銳言的重要的朋友。
謝銳言想到微博上的韓總,論壇裏的中島敦,一個屋檐下的韓峤,臉上浮現出一個不顯眼的笑容,酒窩很淺淡,幾乎不可分辨。
韓峤對Uta說:“Ja,eristmirwichtig,weilesniemandenwieihngab.”(是的,他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他是特別的,獨一無二。)
謝銳言回國後,Uta開始學習中文。她用标準到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親愛的Egon,我為你感到驕傲。”
謝銳言被Uta的播音腔震驚了一下,要知道半年多以前他離開的時候,Uta連“再見”都說得磕磕巴巴,還說自己什麽都能做成,除了學中文。
Uta看到謝銳言的表情,向來冷然的臉上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謝銳言:“我并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
“你邁出了全新的一步,我認為,這就是‘特別的事’。”
謝銳言也笑了起來。
Uta誇獎道:“笑容很燦爛。”她隔着屏幕點點臉頰的位置,“這塊肌肉,我不會說,但請你繼續保持。”
謝銳言說:“這塊肌肉叫酒窩。”
“舊味。”
“酒窩。”
“舊物。”
“nee(不).”
“救我,啾我。”Uta找着說漢語的感覺,“救我?Ach,ichverstehe(啊我知道了),酒沃。”
“嗯嗯?”謝銳言搖搖頭,耐心地重複,“很接近了,窩,屋——喔——窩。”
Uta跟着謝銳言的發音,多練習了幾次,逐漸說得像模像樣:“酒窩。”
“prima(非常棒).”
謝銳言先一步舉起手,學着韓峤的樣子,Uta意會,二人在鏡頭前擊掌慶祝。
“Egon,我最近練習了一句成語。”Uta文绉绉地引用古文,“千裏之行,始于足下。送給你,祝你未來光明,前程似錦。”
謝銳言愣了愣。
“千裏之行,始于足下。”
韓峤也說過這句話,在很久之前的一個剪彩視頻裏。
那個視頻裏有衆多企業家出席,是大規模的剪彩活動,慶祝某公司集團成立。
韓峤距離C位很遠,鏡頭只拍到幾秒鐘,留了這樣一句标志性的話。
謝銳言看過一遍,但還記得韓峤的動作,神态,說話的聲音,氣息的輕重落在哪個音節。
Uta沒有發現謝銳言片刻的恍惚,繼續說:“我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等通過HSK再和Emma一同聯系你。但我意想不到,你會主動聯系。我很驚喜,謝謝你,謝謝Jo,替我向他問好。”
謝銳言點頭,說:“我會認真向他傳達。”
二人又交談了一會兒,才互相道別,挂斷視頻,約定下次通話的時間。
謝銳言心想,uta很好,韓峤也很好。
看似沉穩冷靜,與世無争,實質上擁有着最熱情的內在,是一顆坦誠的赤子之心。
也許,他們從古語之中汲取了智慧的同時,也汲取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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