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舊情(四)

深夜的急診中心,擠滿了求生的人。

裴頌是離死亡最近的那幾個病人。

搶救完成時,時間已經逼近淩晨12點。

警察調查後,基本排除了他殺嫌疑,裴頌跳樓的地點在八樓家中,墜落中途那棵2米高的大樹枝幹擋了一下,得以緩沖,裴頌的命才勉強保住。

人是救回來了,但情況一點都不樂觀,醫生和裴頌的父母明說,後續至少半個月,都是危險期。

“醫院會盡力搶救,家屬需要擔心的是醫藥費,保守估計,治療費至少需要800萬。”

這個數字直接把裴頌父母砸懵了,他們拿不出這筆錢。

一旁無人在意的角落裏,始終被厲少峣保護着沒有看到裴頌傷勢的知秾從椅子上起身,“我得幫他們。”

陳清立即跟上,勸道:“厲總說不論你要做什麽,都要等他回來一起商量。”

厲少峣跟警察去錄了口供,他是唯一一個目睹了全過程還能保持鎮定的目擊者。楊依被吓得不輕,已經被帶去心理科挂號了。

24小時待命的陳清就被派來陪着知秾。

他雖然頂着厲少峣的命令,卻沒有老板那個威懾力,知秾根本沒打算聽他的勸,只想掏錢去把裴頌的醫藥費結了。

有兩個高大的男人先他一步走到了裴頌父母面前,聞澈認出,那個肥頭大耳脖子上挂着根金鏈子的男人就是他的便宜表弟聞易。

裴頌父母見到聞易這個老板,情緒雖激動,卻還算理智,抓着裴頌是工作導致的抑郁症和自殺這一點要求聞易承擔醫藥費。

這本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因為網上有太多的新聞都可以證明是見聞工作室一步一步把裴頌毀到今天這一步的。聞易卻冷血地表示一切都未定論,他要打官司,在此之前,一分醫藥費都不會出。

打官司,時間成本至少半年起步,裴頌根本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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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易:“我就是來看看他死了沒,沒死就好。哎醫生,你是醫生?”他看向一旁一位白大褂:“裴頌他沒毀容吧?他的臉會留疤嗎?”

主治醫生見慣了世态炎涼,這種冷血的人也不在少數,司空見慣了,“他的臉有輕微擦傷,經過藥物治療,不會留疤。”

“哦,那他還有點用。也就那張臉能用了。不然我還要告他違約向他索賠的。”

“你有什麽資格向他索賠?!”長廊深處燈光昏暗的角落裏,傳出一道中氣十足的質問,聞易條件放射性的一楞,這種熟悉的感覺,通常發生在他小時候被表哥訓得狗血淋頭的時刻。

他緊盯着聲音來源處,見那個漸漸走入明亮燈光下的人不過是個20出頭,很有幾分姿色的男孩——就是跟聞澈八竿子都打不着關系。

他才松了口氣,暗自提醒自己表哥已經死了六年了,正這樣想,頭就被來人一巴掌扇偏了幾分,大金鏈子都把他脖子上的肉打疼了。

紀知秾打完再罵:“你父母當真是把你養成沒良心的狗東西了,聞見的股權怎麽會落到你這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身上!聞澈死了都能被你這個見錢眼開的混賬東西氣活了!”

聞易被罵懵了,想還手打回去,卻被對方瞪一眼就洩了氣,他從未如此畏懼過任何人,除了那個早逝的表哥。這些年到底是做了許多虧心事,要不是對方長相陌生,和聞澈沒有半分相似,他都要懷疑是表哥借屍還魂來教訓自己了。

還手是不敢了,只能用嘴回擊:“敢借着我表哥的名義罵我,你他媽有什麽資格?”

“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父母,沒人比我更有資格教訓你!!”紀知秾又抽了一巴掌下去,聞易臉上飛快浮現出五個指印。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看懵了,連陳清都看傻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他甚至想拿手機錄下這一幕,然後告訴老板,原來紀先生打起人來這麽狠。

聞易被一個陌生人如此下面子,自然不能忍,他自己不敢還手,就沖着随行的助理喊:“你他媽就看着我被打?”

助理也是被紀知秾剛剛的氣場震住了,回過神來發現對方不過是個瘦弱的小白臉,不替老板出這口氣,他估計飯碗不保。這便氣勢洶洶地沖上前,這時一只修長的手忽然摟過知秾的腰,将他整個人往後帶了帶。

厲少峣好整以暇地盯着那個試圖逼近知秾的助理:“你想做什麽?”

“厲........先生,哈哈誤會一場。”助理說話都結巴了,慌亂後退,擡起的手也自然地轉為撓後背。

十分尴尬。

聞易一看到厲少峣,也不敢多做糾纏,罵罵咧咧地溜了。

紀知秾想攔,被厲少峣拉住了:“明天委托律師跟他談,不必在他身上廢心思。”

知秾轉頭問:“你很了解他的為人?”

厲少峣沒有否認:“拿把刀架在聞易脖子上,他才肯讓出一點利益。你要他承擔醫藥費,口頭協商是不可能成功的,官司可以慢慢打,錢,我先墊着,等他敗訴時,讓他雙倍奉還就是。”

他讓陳清去跟進裴頌醫藥費的事情,解此燃眉之急,裴頌父母對厲少峣自然是感恩戴德。

厲少峣好像真的成了紀知秾口中的“救世主”。

急診室的門打開,裴頌被護士轉移到重症監護室,知秾趁着這個機會看了一眼裴頌的傷勢,他記憶裏那個陽光愛笑的孩子,全然沒了生的氣息,外傷能治,心病難醫,今日能活,明日卻生死未知。

裴頌悲劇的源頭,就是當年那一紙十年合同。

“是聞澈害了他。”紀知秾快被自責吞沒了,“是聞澈自負,自以為能擔負得起別人十年的信任,他沒想到自己是個短命鬼。”

厲少峣眼中獨屬于知秾的溫柔剎時轉暗:“你說誰是短命鬼?”

“我說聞澈就是個短命鬼!”紀知秾自暴自棄,他沒有一刻如此唾棄自己,“他自己死了也就算了,為什麽還會有人要受他連累?見聞沒必要存在了,它就該跟聞澈一起,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不準你诋毀聞澈!”

厲少峣扣住紀知秾的手腕,力道大得可以捏碎他的骨頭。

這一處的痛苦随着血液炸裂,漸漸爬至心口,紀知秾臉上的血色像退潮一般迅速消散,他腦中混沌不堪,眼前也跟着模糊起來,全然不知自己踩到了老虎的尾巴,他不僅踩到了,還用腳在上面重重碾了碾:“我只是在說實話。聞澈是你什麽人啊?你這麽在意他的名聲?”

他笑着自嘲:“我诋毀我自己,也不用你這個外人來給我抱不平。”

知秾說完,忽然痛苦地捂着心口,毫無征兆地仰面倒下,厲少峣伸手攬住了他的腰,沒讓他摔下去,知秾昏過去了,自然看不見厲少峣眼中翻滾的風雨,更不會知道他此刻的心境。

厲少峣只是遲鈍地将人抱進懷裏,懷疑自己剛剛是出現了幻聽。

他始終把這個人當做聞澈的替身,當做一道如假包換的影子,騙着騙着,自己都信了。

知秾也許是在模仿聞澈,模仿他的喜好,模仿他的特長,模仿他的為人處世,模仿得惟妙惟肖,以一己之力替厲少峣織就了一張夢網,這些日子,他們相處得很愉快,只要厲少峣刻意忽略知秾這個人的過往,他好像就能與之單純地相愛,毫無保留地在他身上傾注本屬于聞澈的情感。

但是紀知秾不知道他替的是聞澈啊,幾乎沒有人知道,厲少峣對聞澈有這種心思。

紀知秾不知道,那他為什麽可以這麽像?

他為什麽會對裴頌有愧疚之情?他為什麽敢教訓聞易?

就算這真的是一場夢,厲少峣也無法忽略這場夢境裏的錯誤。

他原先稀裏糊塗地騙自己,三分醉七分狂地陷在這段美夢裏,如今發現這夢有崩塌成真之勢,立刻恢複了十分的清醒與冷靜。

路過的醫生看到紀知秾的情況,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忙,厲少峣便将暈過去的知秾交給對方,他詳細地說出知秾的心髒病史和近期用藥,醫生了然,這便将知秾帶去救治。

厲少峣沒有跟上去,紀知秾不過是受了驚吓,于性命無礙。

他急需去确認一件事,這件事,比他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

淩晨三點,他一個人去了醫院的重症部,這裏每晚,都有人因病情危重而死去。

當年哥哥少臻傷重時,少峣就親身經歷過這種絕望,也是在那一天,他認識了景陰。

他來無影去無蹤,每次現身,都伴随着人間的死亡。

那段時間,厲少峣經常看到景陰出現在哥哥的病房外,那頭白發如此惹眼,但是來往的家人和醫生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只有17歲的厲少峣看見了。

在哥哥死去的那一刻,景陰曾溫柔地親吻過哥哥的手背,像是有人的感情一樣。

今晚他來得巧,某處病房裏正傳出家屬的哭聲,而在那間病房外,不出意料地看見了老朋友。

景陰也瞧見了他,中途,不少醫生護士從他身體穿過,但他走到厲少峣面前時,卻又像是有實體的。

厲少峣轉了轉中指裏哥哥給的那枚戒指,像是在轉動某個契約之輪。

他問:“我找到聞澈了嗎?”

景陰唇紅齒白,周身覆着一層森然鬼氣,不過對着心上人在塵世中的親弟弟,他倒多了幾分憐憫,如實相告:

“沒有,你還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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