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假月光(八)

紀知秾醒來時,已經躺在了次卧的大床上,他左手正挂着吊瓶,手背微麻,藥水只剩一半,門虛掩着,隐隐約約能聽見外面的談話聲,他大致聽清了幾個字眼,猜到是家庭醫生和厲少峣在讨論自己的病情。

不多時,門從外面推開,厲少峣走進了次卧,他進來得太突然,知秾閉眼裝睡都來不及。

“醒了?”厲少峣走到床邊,“醒了就別裝了。我剛剛救了你一命,想想怎麽報答我。”

紀知秾想起這人在咖啡廳的“神兵天降”,“...你跟蹤我。”

“楊依幫你推了工作後,立刻就告訴我了,你去咖啡廳,還是秦小火當的司機,你這樣處處留痕跡,根本沒打算隐瞞誰,我又何須去跟蹤你。”

紀知秾被堵得沒話說,又問,“...陸遠空呢?”

厲少峣:“你果然很在意他,醒來第二句話就關心他的去向,難道不該先謝謝我把你及時抱回來找醫生嗎?”

“...就算你不來,陸遠空也不會見死不救。”

“紀知秾。”厲少峣語氣沉了幾分,“你還記得是誰把你害到病發嗎?”

“他不知道我有這個病!”

“他早把你查了個底朝天,你心髒有病他一清二楚。”厲少峣雙臂抱于胸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床上的人:“實話告訴你,你暈倒後,我報警了。”

紀知秾聽了這話,垂死病中驚坐起,盯着厲少峣看。

厲少峣從容地道:“我告訴警察,陸遠空借用律師的名銜,對你進行言語威脅,明知你有心髒病,還不斷用言語譏諷,致使你病發後,他還見死不救。我作為你的丈夫,你的家屬,合理懷疑陸遠空對你意圖不軌,構成故意傷害。”

“估計陸遠空現在正在警局和警察解釋他沒有傷害你,不過沒什麽用,咖啡廳有監控,整個過程連聲音都錄得一清二楚,證據确鑿,他不能抵賴。”

知秾激動道:“你污蔑他!他明明是好心!”

“好心?揭你舊傷疤是好心?那些破事,我顧着你的自尊心,婚後有跟你提過一字半句嗎?哪怕吵架我也沒拿這件事刺過你,媒體記者我也替你封了口,連你身邊的工作人員都有這個分寸,我自認竭盡所能地在保護你的自尊心,你呢?!你自愛嗎?轉臉就對一個才見了兩面的男人掏心掏肺?紀知秾,你有沒有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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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紀知秾能坦蕩地說自己走出了那件事,确實是因為厲少峣在刻意保護,因為沒人主動去提,所以他也忘得快,時間畢竟是良藥,忘着忘着,也就不那麽在意了。

無論如何,在這件事上,他都必須要感謝厲少峣,是他帶他出泥潭,還替他把褲腿上帶出來的泥點子清理幹淨。

“我是該謝謝你,但是,陸遠空他沒有惡意...”

“我管他有沒有惡意!”厲少峣打斷他的話,“既然被我抓住了把柄,就別怪我往死裏整他。”

“你...你為什麽這麽恨他?”紀知秾甚至能感覺到厲少峣身上的殺意,“你是借着這件事在報私仇嗎?不是,你跟陸遠空能有什麽私仇啊?!”

厲少峣:“我說是血仇,你信不信?”

“什麽血仇?!”知秾絞盡腦汁去猜,“他是不是在生意場上給你難堪了?還是,還是你哥哥少臻...”

他只知道,厲少峣失去過哥哥,如果真是血仇,好像只有這麽一個可能。

“跟我哥哥沒有關系,也不是生意場上的事情。”

“難道就因為我在慶功宴上抱了他?我那...只是為了氣你!”

那晚他抱住陸遠空,縱然是因為久別重逢情不自禁,不過在看到厲少峣走過來時,紀知秾刻意抱緊了些,這種行為,純粹是為了氣他而已。

厲少峣卻冷笑着,“都不是。”

“那你針對他做什麽?!你簡直不可理喻!我現在就去警局澄清這件事!”

“你給我滾回床上!”厲少峣一把将要下床的紀知秾按了回去。

“你真想知道為什麽嗎?”

他抽過桌上一疊財務報表,摔到知秾眼前:“這是聞見前五年的賬目,你仔細找找,這裏面有多少筆陰陽支出?!”

紀知秾翻開賬本,滿頁都是紅色,他不是會計出身,但這份資料顯然是被專業人員标注過的,因此問題在哪一清二楚,報表上寫着某某項目支出1000萬,實際上流通的金額只有50萬,而受益也高得離譜,聞見這些年出的爛片居然每部都能淨盈利千萬不等。

厲少峣:“看不懂嗎?我給你解釋解釋,裴頌那些作品,全部都是上院線三天走個過場,而後轉為網大,這種無人問津的爛片播放量都能在4億次左右,知道這裏面的門道嗎?”

“在網上注水可比在院線注水方便多了,聞見公開的賬目上寫着投入一千萬,利潤三千萬,實際上,投入只有百萬級,而利潤更是負數,為什麽他的公開賬目會這麽漂亮?這種公司為什麽能維持五年不倒閉?為什麽聞易會缺錢?這些問題,你想過嗎?!”

這行的水可以有多深,聞澈是知道的,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一直避而遠之,卻也不是不懂其中的關竅,他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卻不敢真的說出來。

厲少峣只當他涉世未深,又怕再瞞下去,他會繼續去陸遠空那邊犯蠢,這才直白地告訴他:

“聞見早成了洗錢的空殼公司了。”

紀知秾不願相信,厲少峣就把所有事實血淋淋地展開在他眼前:

“你知道裴頌有抑郁症,那你知道裴頌為什麽得這個病嗎?這麽多年,他就是用來洗錢的工具人而已,他身上的價值已經被那群人榨幹了。”

“他凝望深淵時,深淵也在凝望他,是‘深淵’把裴頌的求生意志吞了,是‘深淵’要他死,他除了自殺,沒有別的出路。”

說來可笑,聞澈三十年來塑造的三觀,被厲少峣一番話直接擊碎了,他從不知道,人真的會被資本壓榨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血,會被親人親手倒上“百草枯”。

“我想你也看到了,賬目的來源和去處,都是同一個國外賬號,銀行點在澳洲,支出和收益都是同一個人。”

“......”

“你猜到了。”厲少峣抓住了知秾的手腕,不讓他逃避,“讓聞見成為洗錢工具的就是陸遠空。”

“不會,不會是他...!”

真相像豺狼虎豹一樣在背後猛追,聞澈只想逃,他想掩耳盜鈴,想粉飾太平,厲少峣不會如他的願。

“陸遠空沒有控股見聞,他直接控股的是聞易,聞澈死後,聞易繼承了一個億的遺産,僅僅半年,他把一個億都賠進了灣市賭場,并且負債五千萬,這筆錢,是陸遠空替他還上的。”

“之後,聞易對陸遠空言聽計從。國內這幾年收緊了監察,洗錢的風險增大,陸遠空不想涉險,就操控聞易接管見聞,日後出事,也是聞易這個法人的責任。”

“但是聞易太能賭了,他的賭債長年累月積攢,至少倒賠了三億,陸遠空不想再填這個無底洞,聞易前段時間才會缺錢,才會急于出手見聞,才會讓我們抓到這筆財務漏洞。”

厲少峣揚眉吐氣地道:“我等他出這個纰漏等了五年了。”

“陸遠空回國是為了阻止這件事情敗露,他接近你,是因為你現在是見聞的老板,或許還有另一層原因,但我現在還無法确定。”

“但這些,實質上都是聞家的事,沒有損害到我的利益。血仇是什麽呢?”

厲少峣湊到知秾耳邊,低語:“六年前,聞澈因他而死。”

紀知秾猛然擡起雙眸,眼中滿溢起淚水。

厲少峣只當他受到了驚吓,擡手輕輕刮掉一顆淚珠:“吓哭了?”

知秾受到刺激,呼吸不暢,氣都喘不勻,卻還是抓着厲少峣的衣領,有氣無力地辯駁:“你說陸遠空策劃了那場車禍?我不相信,不會的,他們那麽相愛,那天還是聞澈的生日,就差十分鐘,他不會的...”

厲少峣反握住他的手,與他視線相對:“紀知秾,你扪心自問,自我認識你,我害過你嗎?”

“你就見了陸遠空兩次面,你就如此維護他?我呢?我保你做男主,我替你澄清醜聞,你和張雲谙的仇,我幫你報,你想自己開工作室,我給你出人出力,我為你虧損六十億,被父親用家法打爛後背,我不顧外界目光和你結婚,就算你只是個替身,我為你做到這一步,難道還抵不過陸遠空幾句話?”

紀知秾拼命搖頭。

不能這樣算,不能這樣算。

他和陸遠空在一起的十年,無風無浪,僅僅是有福同享。

但和厲少峣這一年,幾乎每天都是腥風血雨。

有福紀知秾享着,從頂級的影視資源到那份及時雨一般的結婚協議。

有難卻是厲少峣擔着,他虧損的60億尚且還沒收回,他後背的傷疤還未消失。

真正把兩人放在一杆秤上,或許厲少峣那頭會更重些。

但聞澈現在不敢去看那杆秤的結果,他從未如此懦弱畏縮。

厲少峣難得有一次,用商人的邏輯來跟知秾“斤斤計較”:“投資都講究回報,但我在你身上花這麽多心血,從未想過要跟你計較回報,若真要計較,你給予我的,除了肉體的歡愉,還有什麽?”

“我不是想跟你讨債,我只是希望,看在我過去一年對你好的份上,你至少信我這一次,別再添亂了。”

知秾:“...你總得讓我看到證據。”

“好,我一定讓你看到證據,在此之前,你答應我,別再接觸陸遠空。”

知秾機械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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