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知秾(三)
那晚之後,厲少峣如他所承諾的那樣,回到了醫院,乖乖接受治療。
他一向惜命,正是因為生命寶貴,所以才願意用這樣寶貴的東西去換同樣寶貴的聞澈。
現在聞澈真地回到了他身邊,他當然也要好好活下去。
厲少峣身上的傷,多為滾下山坡時劇烈碰撞導致的淤青,唯一一處見血的是左手臂的擦傷,用藥沒兩天,傷口也已經順利結痂。
厲長風見他轉好,心頭安定些許,只是每次看到少峣在紀知秾病房外守着,他心頭就像懸了一把刀——在厲少峣逐漸生龍活虎的同時,紀知秾已經一腳踏在了鬼門關。
靠着最好的儀器和藥物,硬生生維持着脆弱的希望。
然而三日後,醫生徹底束手無策,背着厲少峣和知秾家人說,也就今明兩天的事了。
厲長風得知了這個消息,首先想到的是怎麽把這件事瞞下去,至少不能讓少峣看到紀知秾離去的那一幕,當年聞澈的死已經讓厲長風膽寒,推己及人,他自己都無法想象接連兩次失去愛人的痛苦。
他費盡心思,想岔了路子,居然讓于随來勸。
于随也以為自己是個特例。
厲長風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少峣這幾年身邊缺人,希望他能回來。
當年雖然被退婚,但也很委婉,委婉到于随認定自己還有機會。
又因為那顆淚痣,錯信自己真是厲少峣忘不掉的那個人。
他就滿懷着這樣的心思,去了醫院,在ICU病房外的長椅上,看到了少峣。
他很憔悴,但精神還好,正把電腦放在自己大腿上,修長的手指快速敲打鍵盤,和他平日處理公事時一樣。
于是于随就認定,厲少峣在這邊陪着,不過是給紀家人一個交代,畢竟紀知秾即将離他而去,但他的心早已飄到了別處,或許正在處理某項集團事務,或許和電腦另一端達成了某場巨額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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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前幾年的青澀無知,于随更喜歡這樣成熟穩重的厲少峣,所以這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想輕易放手。
“阿峣。”
于随走到他身邊,叫了他一聲。
厲少峣擡起眼,見是于随,臉色微不可查地變了變。
于随象征性地走到玻璃窗前,看了一眼躺在裏面的紀知秾,看到他被醫療器械淹沒,這才确認厲長風所說的“時日無多”是事實。
更讓他暗喜的是,紀知秾左半邊臉都纏上了紗布,據說是被玻璃紮爛了血肉,就算他這次能活過來,左半邊臉也會終生留疤。
雖然作為醫生的父親常教他心懷悲憫,但于随的悲憫是看人的,如果今天躺在裏面的是一個身世悲慘的陌生人,他尚且能心生同情。
可紀知秾不一樣,他不僅不慘,還搶走了厲少峣,他過得遠比自己要好,他若安好,那還得了?于随心中說不清道不明地暢快。
但他還是佛口蛇心地道:“知秾好可憐,如果可以,我情願那天撲到你身上的是我。”
他轉過身時,白熾燈的光照亮了他的左半邊臉,厲少峣瞥見了他左眼的淚痣,想起之前那場誤會的開端,瞬間覺得于随整個人都和那顆淚痣一樣礙眼。
“如果坐在我身邊的是你,今天我們兩個都沒命了。”他不留情面地揭穿于随的虛僞。
于随愣了一下,“你覺得我不會為了救你而死嗎?”
“知秾從沒想過為我死,他只是希望我能活。”厲少峣冷冰冰地扔過去一個眼刀,“他很快就能醒過來,你最好嘴上積德,把‘死’字自己咽下去。”
“少峣,你居然也會避諱這些東西?”
“.......”
只有事關至親至愛,他才會神神叨叨地去避諱這些不吉利的字眼。
更何況,他知道有景陰這種東西的存在。
為了知秾好,再怎麽小心避着都不為過。
于随見他默認,心頭酸苦,他想坐到厲少峣身邊,厲少峣看出他的意圖,把電腦一合,直接放在了椅子的中間,硬生生把于随隔開了20厘米。
于随:“.........”
“是因為紀知秾為你受了傷,所以你覺得自己虧欠他,對嗎?”
厲少峣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于随忽然搭上他放在電腦上的手背:“阿峣,你和知秾接觸,不就是因為他和我有幾分像嗎?現在我都回到你身邊了,你為什麽不能回頭看看我?替代品始終只是替代品啊。”
厲少峣倒是真回頭看了他一眼,但不是于随想的那樣含情脈脈,而是一個極其怪異甚至帶着嫌惡的眼神:“你怎麽能說出這種惡心的話來?”
“什麽...?”于随沒反應過來,之前在厲家和諧相處的美好與厲長風織出來的假象徹底蒙了他的眼睛,他都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厲少峣眼中,已經和小醜無異。
厲少峣反問于随,“當初我跟你退婚時,難道說得還不夠清楚?看來是我太委婉了,我今天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會喜歡你。”
于随眼眶發紅,一副受盡屈辱的模樣,厲少峣視而不見,把舊事攤開了說:“你也別虛情假意了,你私下同你那些同學如何議論我,我一清二楚。”
當年退婚時,于随确實看不上厲少峣,甚至和同學在背後挖苦他為了一個戲子瘋癫發狂的狼狽醜态,不巧的是,他的這群同學裏,近年已有兩個家族衰落,不得不依附于厲氏,于是這些話,便被一五一十地傳進厲少峣的耳朵裏。
“‘我才不想跟厲少峣那個瘋子湊一對,他睡在我身邊,然後心裏裝着一個死人?難道我還不如一個死人?’,于随,這話,是你三年前說的吧?”
于随臉上跟被潑了醬油一樣鹹澀難看。
“你确實不如一個死人。你有什麽值得我找替代品的?”厲少峣眼神一轉,又是那副睥睨蝼蟻的姿态,“你哪配跟聞澈相提并論,你又怎麽敢說紀知秾是你的替身?”
他掃了一眼于随左眼下的痣,冷笑道:“不過是長了顆蒼蠅屎,就想當我的朱砂痣?”
于随屈辱至極:“你把我貶得一文不值,可你母親的病還要靠我父親才能控制!”
“難道幾百萬的治療費是白給的嗎?你父親拿錢辦事,你厚着臉皮上門蹭飯,我不提舊事,與你維持面上和氣,自認已經仁至義盡,是你非要扯下這層體面,去知秾那邊嚼舌根,到我這邊自作多情,那你就別怪我把話說絕了。”
于随啞口,他當然知道,父親只是拿錢辦事,是他自以為是地在越界。
厲長風有心撮合,卻沒想到厲少峣如此厭惡自己。
他看了一眼病房裏的紀知秾。
這個人快死了,就算他快死了,厲少峣還是為了他把自己貶低到塵埃裏。
過去是聞澈,現在是紀知秾,他似乎注定争不過死人。
“你以為紀知秾還有醒來的機會?”他決定反擊,“他快死了,醫生沒告訴你嗎?”
他滿意地看到厲少峣臉上流露出驚懼,感到了報複的快感。
“也就這兩天的事了,所有人都瞞着你罷了。厲伯父怕你發瘋,才想讓我把你騙回家去,但現在看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你骨子裏就是個瘋子,跟你那個媽一樣。”
幾乎是為了應證他說的是事實,病房裏忽然傳出了儀器的緊急報警聲,24小時守在裏面的醫生跳起來撲到病床邊搶救,厲少峣親眼看到原本就只有微弱起伏的心電圖趨于一條直線,足足拉直了20秒才重新有所起伏。
這20秒,漫長得如一個世紀。
他看到紀知秾被醫生扒開了上衣進行除顫,這麽多天來,他第一次看到知秾衣服下的身體,從腹部到胸口都纏着帶血的紗布,除顫的機器每接觸一下,就會因為壓力而激出更多的鮮血。
自己右臂的傷口已經結痂,近乎痊愈,而知秾的身體卻一直在流血,如果不流這些血,他或許立刻就要沒命。
于随躲在暗處,嘴角忍不住上揚,為紀知秾既定的悲劇而幸災樂禍,又欣賞着總是穩如泰山的厲少峣如此驚慌無措無能為力的窘迫。
醫生拼命搶救,終于把知秾再一次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他身上所有的外傷都因為按壓再次出血,必須重新包紮,護士接手了這份工作,主治醫生不敢懈怠地盯着儀器上的數值,未來48小時,随時都可能再次爆發心髒驟停,他必須緊繃着神經,一刻不能松懈,在他眼角餘光無意間掃過窗外時,他發現厲少峣已經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事情瞞不下去了。
厲長風意識到找于随來勸少峣可能是他55年人生中做的最錯誤的決策。
那晚,厲少峣不顧醫生的阻撓,堅持留在了知秾身邊。
他抓過知秾臃腫的手,輕輕搭在自己臉上,知秾的掌心因為輸液,已經沒有多少溫度。
厲少峣想幫他捂暖,好像捂暖了,聞澈就不會死。
“別捂了,他的時間已經到了。”
一陣冷氣從地上溢出,厲少峣擡眼四望,最後在門口,看到了踱步而來的景陰。
厲少峣清楚地知道他的到來意味着什麽,他起身,警惕地把知秾護在身後:“你不該出現在這裏。”
景陰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床上的紀知秾:“哪裏有死亡,哪裏就有我。”
厲少峣:“你拿走我十年壽命,他至少還有十年!”
景陰悲憫地提醒道:“還記得我們打的賭嗎?你信誓旦旦地說只要他回到人間,你就能第一時間找到他,現在人都快死了,你才發現紀知秾是他。”
厲少峣:“是你告訴我聞澈沒有回來!是你說我沒有找到他!”
“你确實沒有找到他,哪怕是現在,他也不是聞澈。”
“你究竟在說什麽?!你還想騙我?!”
“少峣啊,我一句話就能否掉你的所有判斷,難道你不該反思一下你自己?”
景陰自诩看透了世人的七情六欲,“你究竟愛的是聞澈的名字和皮囊,還是他這個人?”
厲少峣拳頭都硬了,“你但凡是個普通人,我都不會輕信你,可你不是,你是許諾會讓聞澈重生的人!等我察覺到一切時,你又掐斷我的希望,從一開始,你就在耍我,你根本就是在詭辯!”
“我就是耍你又如何呢?”景陰樂道:“難道你沒聽說過一個詞,叫‘鬼話連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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