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日月

許遲收拾好東西出門的時候, 已經五點過了。

因為在別墅區,沒有那麽多的高樓大廈遮擋視線,現在, 她放眼望去, 正好能看見前院的鐵栅欄外, 太陽已經隐隐地冒頭了。

可月亮的身影依舊清晰可見, 甚至隐約可以看見幾顆星星。

在每天的這個時候,日月交替,短暫相見, 光影與明暗也模糊了原本清晰的界限,混沌一片一樣。

就像許遲此刻的心情。

前一秒,靳翊還在說着讨厭她,後一秒,卻又抵在她的肩頭, 低低地說着喜歡她。

這些荒謬的對話,給了她一種很荒誕的不真實感。

她低頭, 看見靳翊伏在自己的身前, 雙肩微微顫抖。

靳翊比她大五歲,即便在成年後, 也比身材嬌小的她高出了一個頭,她還從來沒有以一個這樣的角度觀察過靳翊。

印象中, 她應該總是仰視着靳翊的。

這樣突然的改變讓她一時難以适應, 就好像今天反常的靳翊也總是讓她感到陌生。

她緩緩移開眼, 餘光無意間掃過剛才靳翊在樓梯上坐過的地方。

那裏,居然歪歪倒倒地躺着七八個啤酒罐。

“呵——”

許遲深吸一口氣, 低下頭來看着面前的男人, 突然就笑了。

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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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靳翊說喜歡她……

這是什麽醉話?

記憶裏, 靳翊是不煙不酒的,甚至很反感這些東西。

不過都已經五年了,一個人,在五年的時間裏,發生任何的改變,似乎也都是合理的。

“靳總貪杯了——”

許遲輕聲道。

她想起之前陳助理來給自己送Moller的邀請函時,曾經留下了過一張名片;現在名片不知道放在了哪個包裏,不過她記性很好,名片上面的電話號碼,她都還記得。

“我聯系陳助理來接您。”

許遲的聲音很平靜,用詞也很官方,但她越是冷靜,就越是顯得疏離,落在靳翊的耳朵裏,就像是一點火星,落入院內破敗的草坪,瞬間就點燃了滿院及膝的雜草。

“許、遲——”

靳翊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喊出許遲的名字,緩緩擡起頭來。

許遲能清楚地看到,男人的眼睛裏紅得像是浸了血。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靳翊的憤怒。

是憤怒。

這種憤怒,更甚之前的任何一次。

一場不甘的風暴正聚集在靳翊的眼底。

山雨欲來,必将摧枯拉朽。

“你寧願去求你樓上的那個廚子,去求你在學校裏的小學弟,甚至不惜買房子——”

靳翊松開了許遲的腕子,卻很快又将手架在了對方的耳側。

這樣的動作,讓他跟許遲之間的距離靠得更近。

他很高大,可以緊緊把嬌小的許遲包圍在一個只屬于他私人的空間裏。

從前的靳翊總是冰冷的,高不可攀,似乎對身邊的一切都沒有興趣,這還是許遲第一次,在對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你查我?”

她輕聲反問道。

“不可以嗎?”靳翊微微眯起眼睛,“我是你哥!”

“為什麽你情願去求外人,也不願意來求求我?!”

空氣裏彌漫着酒精的味道,好像讓周遭的一切都變成了易燃品。

靳翊話音未落,許遲也瞬間就被點燃了。

“還要我怎麽求你!”

她用盡渾身的力氣,一把推開靳翊。

“五年了,靳翊!”她聲嘶力竭朝靳翊喊道:“五年!!!”

這五年來,她給靳翊發過一萬多條信息,對方一直杳無音信。

後來,她怕靳翊讨厭自己,總是把編輯好的消息一條條删掉,最後只留下一行簡短的問候。

但在那無數個不眠的深夜裏,她含着淚,揪着心删掉的每一個字,都跟靳翊有關。

直到最後那一條——

“哥,我真的很想你。”

“爸媽……”一直到今天,只要提起父母,她還是壓抑不住喉間的哽咽,“走了……”

“靳翊!”她歇斯底裏地大聲哭喊道,宣洩着這五年來無處安放的情緒,“那個時候你在哪裏!?”

“是一千六百五十二天。”

在許遲的失控面前,靳翊漸漸冷靜了下來,說出自己也曾無數遍默念過的那一串數字。

“對不起……”

看着許遲顫抖的雙肩,他伸出手來想要給對方一個擁抱,或者哪怕只是拍拍肩膀,安慰一下。

他一直都想這麽做的,可是直到現在,他伸出的雙臂也只是無措地停在空氣裏,最終還是收了回去。

“對不起。”他又重複了一遍,“但我真的不知道……”

“航班是從新加坡飛往北京的,我……”

去年,許遲的父母死于新加坡飛往北京的一場空難,可那趟航班甚至都不會經過淺淞。

如果不是靳翊今年進入爺爺的投資公司學習後,意外在財報中看到了Moller和之前許家服裝公司間的債務糾紛,而順着查了下去,他根本就從來沒有把那場空難跟許遲聯系在一起。

這理由看上去合情合理,但完全無法說服許遲。

她只是個被父母捧在手心裏長大的,無憂無慮,也不谙世事的小公主,那麽大的變故從天而降時,她怎麽可能沒有脆弱過。

彷徨無助時,她已經無數次地找過靳翊了,只不過,全都石沉大海。

“靳翊。”她逐漸平複下來,擡手拭去臉上的淚水,平靜道:“爸媽已經不在了,我也已經長大了……”

“你……”

“已經不再是我哥了。”

“許遲——”

許遲擦幹眼淚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就被靳翊一把攥住了腕子。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他說着小臂發力,輕輕一拽,就借着這股勁,終于将人攬進了懷裏。

“如果我在,那你可以永遠都不需要長大的。”

他摟着許遲,雙臂不可抑制地發動。

這個動作,他其實差不多也肖想了五年,但也許是想得太久了,當一切真的發生時,他反倒不知道應該以怎樣的力度去擁抱面前的女孩,才最合适。

他心疼地按着許遲的腦後,讓對方靠在自己的胸口上,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許遲聽見他心底的每一句話。

只可惜,許遲一個字也不想聽。

“靳翊。”許遲冷冷道:“你覺得——”

“我還會相信你嗎?”

“我會對你好的。”靳翊松開許遲,盡可能地躬下身子,低頭平視着許遲的眼睛,認真道:“不是我想,而是我會。”

許遲看着靳翊的眼睛,并沒有逃避,只是默默搖了搖頭。

“還記得你離開前的那個晚上,答應過我什麽嗎?”

“哥——”

半夜在父母睡下後,許遲悄悄敲響了靳翊的房門。

見屋裏半天沒有反應,她俏皮地沖大門的方向做了個鬼臉,然後軟下聲音來甜絲絲地又喊了一句:“哥——”

這次屋裏終于穿來一陣腳步聲。

靳翊只把門拉開了一條寬縫,但許遲還是能看見屋裏亮着燈,桌上擺滿了鋪開的書本,而靳翊的手裏甚至都還捏着筆。

雖然靳翊比許遲大了五歲,但因為建築設計專業是五年制本科,那段時間他還在做畢業設計,每天都會忙到很晚。

“嘿嘿——”許遲朝着靳翊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一臉狡黠地調侃道:“我就知道你還沒睡!”

靳翊雖然開了門,但整個人始終擋在門邊,半點沒有要讓許遲進屋的意思。

許遲已經十七歲了,而他們沒有丁點的血緣關系;父母都睡了,他知道要避嫌。

“說事。”對着許遲那張笑得能開出花來的小臉,她不為所動地簡短道。

可許遲似乎早就習慣自己哥哥的這張冰塊臉,不但沒有受到什麽打擊,甚至還“厚着臉皮”湊了上去。

“哥——”她笑眯眯地摟着靳翊的胳膊,撒嬌道:“我想吃以前初中校門口的滋飯團,要加好多辣辣蘿蔔幹的那種……”

她一直覺得,自己能跟寧曼可一見如故,多少跟她倆都很愛吃辣有關;不過許母身體不好,家裏飲食向來清淡,她也從來不會說什麽。

只是今天又聽寧曼可說起老家寄來了蘿蔔幹,她當時就饞了。

“想吃——”靳翊看了眼許遲抱着自己胳膊的手,雖然語氣還是很冷淡,但也沒有要把手抽走的意思,“自己買。”

許遲從小學到高中讀的都是同一所國際學校,不過每個學區并不是緊緊挨着的,再加上學校的面積很大,從初中部的校門口走到高中部,步行得要十幾分鐘的時間。

她很喜歡吃初中部校門口的那家滋飯團,裏面的蘿蔔幹特別辣,以前寧曼可就經常買給她。

不過現在她們都讀高中了,寧曼可是出了名的懶,每天不遲到就不錯了,根本不可能早起跑回初中部買早飯;而許遲雖然已經高三了,但父母對她的保護還是像對一個小孩子那樣。

現在靳翊已經不跟她同路了,她每天必須在司機的保護下上下學;而許母從來不允許她吃外面小攤上的東西,覺得不幹淨。

但靳翊沒有這樣的困擾。

所以高中這兩年,每次她嘴饞了,都是求着靳翊悄悄買來,帶到校門口給她。

“哥——”

她搖晃着靳翊的胳膊,努着嘴巴,用自己可憐巴巴的大眼睛望着對方。

這次靳翊擡頭看了眼時間,沒有再慣着妹妹,很快抽回了手。

“十二點了。”他說着轉身,“回去睡覺。”

不過對于靳翊的态度,許遲還是沒有一丁點受傷的感覺,她甚至還對着靳翊的背影豎起了兩根手指頭。

“哥,要兩份,我跟可可的!”

靳翊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但在擡手帶上房門前,他還是默默點了點頭。

看見重新緊閉的房門,許遲開開心心地哼起了小曲兒,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屋,激動得根本睡不着。

她恨不得馬上就跟全世界炫耀,自己有一個多好的哥哥。

靳翊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其實,他的體溫很熱。

每一次把滋飯團送到校門口前,他都會把東西捂在懷裏,交到許遲手裏時,都還是熱乎乎的。

這麽好的男孩子,還帥,學習又好,怪不得有那麽多女生喜歡……

許遲想起以前高中時,靳翊總是被塞滿情書的課桌抽屜,心裏有些酸溜溜的。

她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張夾在書裏的信紙。

這張信紙是白天她從寧曼可那裏要來的,粉紅色桃心的形狀,特別好看,滿滿都是少女心。

她拿起桌上的簽字筆,用嘴巴咬着筆帽,工工整整地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

靳翊,我喜歡你。

那算是她唯一的一次表白了,也只說給了自己聽。

寫完後,她悄悄将信紙夾回書裏,塞進書包,這才美美地回床上躺下。

只是在當時,她還不會知道,靳翊背對着她點頭的那個身影,就是她和靳翊見的最後一面。

第二天早上,靳翊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失約,打電話也關機。

許遲心情忐忑地熬到放學,回到家哭鬧一場後,父母才終于告訴她,靳翊出國留學去了。

其實靳翊之前就考上了安德衛普皇家藝術學院,許遲也是知道的,她當時沒有什麽懷疑,只是賭氣靳翊為什麽不告而別。

不過她也只是氣了幾天,就忍不住還是主動聯系了靳翊。

從一開始的發脾氣,想等着靳翊來哄她,到最後的小心翼翼,深怕靳翊讨厭自己。

整整五年。

靳翊失約了,整整五年。

“你要我還怎麽相信你?”許遲冷靜地直視着靳翊的眼睛,疲憊道。

這一次,逃避的人換成了靳翊。

他眼中露出一絲躲閃的表情,像是怕被發現似的,他很快偏頭躲開了許遲質問的眼神。

許遲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抹轉瞬即逝的情緒,但她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五年之後,當初的答案,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她擡手,輕輕推開靳翊,但下一秒,腕子就再次被靳翊緊緊攥住。

“帶戶口本了嗎?”

靳翊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許遲并沒有回答,只是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單間挎着的背包。

她又不擅長撒謊,戶口本的确就在包裏,她回來這一趟,本來就是幹這個的。

靳翊也捕捉到了這個細微小的動作,他沒有在說什麽,而是直接拽着許遲就朝院外走去。

“靳翊!你放手!”許遲掙紮着,但那點力氣在靳翊面前實在微不足道。

眼見掙脫無望,她拽着對方的衣袖大聲喊道:“靳翊,你弄疼我了!”

這次,靳翊總算停了下來,也松開了手,但還不等許遲反應,他就一把将人打橫抱起,大步走向了那輛停在院外的白色勞斯萊斯古斯特。

對于怎麽把許遲“塞”進車裏這件事,他已經太熟練了;許遲剛坐進車裏,還來不及反抗,就看到靳翊已經緊随其後上了車,“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靳、靳總!”

前排駕駛座上的司機被這一聲巨響吓醒,趕緊擦了把口水,轉過臉來的時候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再想想之前靳翊腳邊的那一大堆啤酒罐,許遲突然發現,靳翊……

可能在她的門口等了整整一夜?

但這件事還來不及在心裏泛起什麽漣漪,她就聽到靳翊冷冷地對前座的司機吩咐道——

“南蒲區民政局。”

大清早的馬路上幾乎沒有幾輛車,就連行人都很稀少,汽車十幾分鐘就開到了民政局門口。

靳翊牽着許遲的手下了車,就讓司機回去休息了。

看來真的是熬了一整夜。

時間還不到早上七點,民政局都沒有開門,但靳翊不管。

他就這麽一直牽着許遲不松手,站在民政局門口,随便身旁有什麽人經過,投來怎麽樣的目光,他都完全看不見似的。

“靳翊……”

臨近上班時間,走過民政局門口的行人越來越多,許遲的手還被靳翊緊緊攥着,被路過的行人盯得都擡不起頭來了。

只是礙于旁人的眼光,她也不敢做出太大的動作,只能扭了扭手腕,小聲道:“你瘋了?”

“放開我……”

靳翊沒有松手,只是低頭看了眼表,然後用他慣常不帶什麽溫度的口吻冷靜道:“如果又弄疼你了——”

“那我可以繼續抱着你。”

作者有話說:

沒錯!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誤會還會慢慢解除的,不要急,不要急着罵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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