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那天距離過年還有一星期。秦嶼幾個人總算趕在過年前完成了劇本,他拖着疲憊的身體回了翰林苑。

打開門,紀明得正坐在沙發上,看到他進來一臉高深莫測。秦嶼走過去,見茶幾上攤放着一本筆記本。是他的。

“1月16日,鼎宴閣晚餐8人,總計8000元,人均1000。你沒算老廖帶的酒,大概8萬。這頓飯人均應該是11000。”紀明得側身靠着,左手扶着沙發背,右手放在交叉的腿上。手臂上的袖子卷到手肘處,露出健碩有力的手臂。

“還有前陣子又給你定了幾件衣服,全部都是按照你的身材量身定做,退不了也給不了別人,所以只能記到你的賬上。”

“對了,上次帶你去的慈善晚宴,雖然我不用門票,但你自己去的話估計得出錢買位置。你坐的那個位置沒得賣,勉勉強強算個折扣價5萬!”

秦嶼窩在單人沙發裏,看出來紀明得這是生氣了,而且還氣得不輕。他垂着眼,摳着沙發邊沒說話。

“這套沙發不貴,就幾十萬,摳壞了賠個單人椅,算你10萬。”

紀明得像是平時吃飯聊天一樣,面色尋常,語調輕松,似乎說得不過是一日三餐家長裏短。但細看之下,眉峰緊蹙,說完話後嘴角下彎,露出隐隐的怒氣和威懾。紀明得不氣才怪。就他這心思,看到這本記賬本,差不多能猜到秦嶼有什麽打算。

秦嶼放下手,心裏嘆了口氣。他倒是有想過紀明得知道後會有什麽反應,但按照他的打算,到時兩人的關系應該已經結束,他無需直面對方。現在場景提前了。他解釋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被誰包養。你想要的不過是上我幾次而已,我滿足你了。至于我怎麽做,你何必這麽在意?”

紀明得眉頭一挑,譏诮地看着秦嶼:“我聽聽,你想怎麽做?”

秦嶼用手搓了搓臉,深呼出一口氣:“所有的吃用住全部AA記賬,我承擔我的一半,結束時給你。衣服穿過的我拿走全價計算,沒穿過的到最後我會處理掉再補上差價。”

紀明得都快要被氣笑了,他媽還是他占便宜了!

“房子呢?”他問得很陰沉。

“我沒想過要你任何房子,當時說好結束時給,方便直接還給你。至于現在住的這個,我會按照租房市價折算成一半給你。”

紀明得算是弄明白了,秦嶼唯一想做的就是和他劃清楚漢河界,老死不相往來。他就是短期炮友兼房東,還他媽有時限性。想到這個,他立馬問:“為什麽當初定一年?”

“随口定的,反正不可能會超過這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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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不是這個,紀明得非常确定秦嶼有自己的計劃。他換了問法:“一年後你打算做什麽?”

話問到點子上,秦嶼變得有些躊躇,似乎不太想說。他食指和拇指摩挲,視線繞回到自己的手指上,咕哝着說了句:“和你沒什麽關系吧!”

“有沒有關系,不是你說了算!”

眼看紀明得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秦嶼猶豫了下坦白道:“我申請了倫敦那邊的碩士,offer已經拿到,下半年能走就走,不能走延一年再去。”

“讀完後?”紀明得步步緊逼。

“看能不能回家那邊的傳媒學院當老師。”

也就是說,等和紀明得紀總拜拜了之後,秦嶼就打算跑得遠遠的,背影都不留給紀總看。

紀明得心頭的無名火頓時變成火山爆發。他站起來惡狠狠地說:“我不同意!”,大步走到餐椅邊,雙手用力撐着椅背。他手臂上肌肉繃緊,指節幾乎泛白,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

可秦嶼自己的未來道路,哪需要他同意不同意。

十步之遙,秦嶼卻覺得他們之間隔了一個無法跨越的鴻溝。原本看不見摸不着,現在赤裸裸地擺在了前面,好像這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都已裂開,形成一條天塹,他在這邊凝視,他在那邊憤怒,誰也理解不了誰,誰也跨不過去。

秦嶼想,他有什麽可憤怒的?可心裏又夾了點幸災樂禍,他也體會到了那種憤怒!

那種眼睜睜看着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又無能為力的憤怒。

他走到窗邊打開一點窗,迎着灌入的冷風,覺得心裏的那口濁氣終于吐了出來,神清氣爽。

“你不是很喜歡演戲?離開這裏,你連演戲的機會都不會有。”紀明得轉過身問他。

問的真是可笑。

“拜你所賜,我現在演戲的機會也沒有。”

他平緩地直述事實,帶了點嘲諷和怨氣。就算只是個五六線的配角,秦嶼從來沒想過放棄演戲。他原本想着和尚行要是能續約就續約,續不了就去國外進修一下,回到這座大城市另謀出路。可紀明得卻逼得他連在這個圈子裏都待不下去。

“我允許你拍電影。”

秦嶼靠在窗邊,遙遙望着餐桌邊的人。寒風吹的他頭發有些亂,上揚的脖子拉出一條漂亮的弧形,看上去和以往不太一樣。

“我拍電影為什麽要你允許?是你先堵得我拍不了電影,現在大慈大悲和我來說允許,我難道還要感謝你不成?紀明得,做人不能太不要臉。”

桌邊的椅子猛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呲呲”滑了幾下,然後“砰”地斜倒在地上。紀明得的臉色如同大雨傾盆之前籠蓋四野的暗色烏雲,似要發洩漫天的怒氣。

“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沉默了很久,紀明得終于咬牙切齒地說道。

可有沒有這個意思有什麽重要?紀明得濫用權勢是事實,逼得他不得不妥協是事實,斷了他拍電影的路也是事實。

哪怕他現在的恨意沒像當初那麽深,也遠遠不是這麽一句話能抹平。

秦嶼看向窗外。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閃爍,遠處高樓上的LED屏播放着化妝品廣告,當紅小鮮肉手持鮮豔的口紅,擺出誘惑的姿勢。

他徐徐開口:“我來找你之前,想着就當被狗咬了。不過又覺得自己沒那麽賤,被狗咬了還得被狗上。後來我想,就當你是個炮友了,各過各的日子,上個床而已。我知道很多人都覺得我是被你包養了,不可能和他們每個人去解釋。但這麽想讓我好過些,至少能挺直背站在他們面前。”

“其實我最恨你的時候不是你找人跟着我,是你拿着我最喜歡的東西當做誘餌,想讓我屈服。後來私下我讓胡淼去打聽過王儒林那部新戲,他給我看了幾頁別人試戲的劇本,我很喜歡。所以我那時挺恨你為什麽拿這個來誘惑我。後來也只能當做命裏注定不是我的。”

“有一陣子,我覺得這樣過下去也還好。就算是你為了我投了一千萬,我也安慰自己說這是投給電影的,不是投給我。可你為什麽非要把這筆錢往我身上綁?說什麽這是給我買房的。你是不是覺得,錢一定能買到一切?”

“我媽以前和我說,有舍有得。有時候舍的可能是個西瓜,得的卻只是粒芝麻,未嘗是不劃算。我把這話送給你。你可能看不上一粒小芝麻,可是我很在意。”

秦嶼似乎把心裏話都吐露了出來,積累很久的情緒一下子被掃得空蕩蕩。他原以為有些話不可能會和紀明得說,沒成想也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吐出了口。

他轉過頭,見紀明得的神情沒像剛才那麽難看,怒氣似乎平了一點。看來也是吃軟不吃硬。

紀明得雙手插在腰上,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舉起右手搓了搓自己的臉頰。

“我……”嗓音有點沙。他假裝咳了一下,重新說,“我并沒有幹涉你的意思。你要是想拍電影或者做別的,都随你。”

秦嶼細細地看着紀明得:“如果你不放我走,這些又有什麽意義?”他見紀明得露出一臉“想都別想”的表情,自嘲地笑了下,走到門邊拿起大衣,頭也不回地說:“我下去吃點東西”。

門“啪”的一聲關上,只留下紀明得。兩個人的氣息變成一個人,瞬間冷清了很多。他坐到沙發上,頭往後靠着,輕輕捏了捏太陽穴。

不能放。放了,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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