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輪明月 沈劭南,她的愛人

奚希看着他的手,伸手,指尖落在他手心。

沈劭南的手。

她狂追沈劭南的那幾年,甚至都沒能這樣碰過他的手。如今,卻輕易地感受到他手心裏傳來的溫度。

一點點熱。

她克制地收回手,又下意識道謝。沈劭南失笑,道:“因為時間很趕,所以待會兒會有人拿合同過來。”

“好。”她當然知道指的是什麽合同,這只是一樁交易。

奚希回到病房,媽媽還在床上躺着,戴着氧氣罩。她已經有很多白頭發,臉上的膠原蛋白也流失很多,有些瘦骨嶙峋,看着很憔悴。奚希輕握住她的手,在臉頰蹭了蹭,在心裏說:媽媽,也許你聽不到,但是我要嫁人啦,嫁給我喜歡的那個人哦。

她微微笑起來,看着蕭芸。

沈劭南剛才接了個電話,隔了會兒才進來,什麽也沒說,只是在她身後站定。

沈劭南打量着病房,也打量蕭芸。

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站在醫院的病房裏,打量這一切,打量病床上垂危的媽媽。那個時候,他不過比那張病床高一些,視線裏能看見的東西,和今日果然還是不同的。

那時候所有人都在神色悲傷,爸爸甚至紅了眼眶,忍不住地落淚。沈東雖然有些重利和逢場作戲,但對他媽媽曾月芙卻是實打實的真心。那天病房裏還有很多人,舅舅、爺爺……

只有沈劭南一個人始終冷靜地看着。

甚至于後來在靈堂上,他依然那樣冷靜,看着活生生的媽媽變成一張黑白遺像。那時候沒人怪他,因為他早慧,向來被人誇成熟穩重,所以即便在這樣情況下,他們也只說,劭南這孩子太懂事了,讓人心疼,沈東啊,你也別忘了好好陪陪孩子。

其實現實是,沈劭南根本感覺不到任何悲傷。他清醒地知道媽媽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會再笑着說,劭南,來媽媽這裏。她曾經飽滿的臉變成青灰色,當上帝給人畫上這顏色的時候,就說明他要收回這個人的靈魂。

她只能成為一張黑白遺像,成為一個名字,成為一個代號。

七歲的沈劭南全都清楚。

但是他哭不出來。

他甚至無法讓自己的心跳變得更快一些,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不是個正常人的。

他們都說,正常人是會悲傷的。正常人會因為見到想見的人而感覺高興、滿足,會因為失去而感到痛苦、悲傷,會因為求而不得感到遺憾、不滿……

沈劭南全都沒有。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沈劭南手插在兜裏,看着奚希背影,她此刻的心情,應該是叫高興?或者是欣慰?

他放慢步子,轉身出了病房,靠在病房外面的牆邊。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因為沒有快樂的人生,那些嗜好并沒有任何意義。他的生活按部就班,每天起床、吃飯、工作、睡覺。

而後他得到了諸多人的誇贊:沈家小少爺可真是優秀,工作能力好,性格也好。

沈劭南抱着胳膊,低頭看着地面。視線并沒有焦點,他只是在走神。

正常人的人生,原本是什麽樣子呢?

他一身行頭看起來就價值不菲,擋在門口,實在很難不讓人多看。病房并非單獨一人,因而另幾位病人的家屬進來的時候,甚至擡頭看了眼房間號,才敢确認。

沈劭南聽見他們的交談:“外面這是誰啊?看上去好有錢。”

“不會吧,有錢人怎麽會住這種病房?”

“也是哈。”

……

沈劭南站了會兒,看了眼時間,下午還有工作要處理,但奚希可以留下。他本意也不是需要她來處理工作。

他推門進來,小聲說:“你留下來照顧伯母吧,我可能得先回公司了,很抱歉。”

他已經在盡一個丈夫的職責。奚希察覺到了這一點,有些懵。

“好,你不必太過在意我。”

沈劭南堅持:“不行,你即将是我太太。”他看了眼腕表,“你要回去的時候可以打電話給司機,讓他送你。至于別的事,我晚上來找你,你方便嗎?”

奚希有些茫然:“方便,不過你要來我家找我嗎?”

沈劭南點頭:“有些事還需要明确一下。”

“好。”

結束對話,奚希堅持要送他下樓,進電梯的時候說:“那天我來這裏看我媽媽,其實去看了眼沈爺爺,還遇見了你。”

沈劭南嗯了聲,看着電梯跳動的樓層數字:“的确很巧。”

這不是奚希想表達的意思,不過要這麽理解,似乎也沒錯。

她揮手:“那晚上見。”

“晚上見。”

電梯門再次緩緩合上,她看着沈劭南的臉一點點消失。

再回到病房,果然被家屬鼓起勇氣問:“小奚,那是你對象啊?可真有福氣啊。”

奚希笑着點頭,的确很有福氣,不過不是因為他有錢,而是因為她喜歡他。人生有那麽多苦的事,能嫁給喜歡的人,多麽難得,哪怕是名存實亡的婚姻。

以沈劭南的教養,也不會對她太差。

她微笑着應付完他們,又照顧媽媽,四點鐘離開醫院,并未給司機打電話。她還沒習慣這件事。

搭公交車回到家,奚昭比她先一步到家。“姐!你回來啦。”

奚希彎腰換拖鞋,打量着這個破舊的家。她咬唇,思索該怎麽收拾才不會顯得很落魄。

最後只得出一個答案:十足的落魄是藏不住的。

她輕嘆了聲,将自己陷進那個沙發。奚昭看出她的困擾,問:“怎麽啦姐?出什麽事了?是工作不順利嗎?”

奚希搖頭,沉吟片刻,決定告訴他:“今晚家裏要來一個客人。”

奚昭皺眉疑惑不解,他們家能來什麽客人?那些親朋好友早在當年都失去了聯系。

“你交到新朋友啦?”奚昭趴在沙發背上和她說話。

奚希沉吟着,不知道該怎麽介紹沈劭南,反正晚上他會見到……

——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倘若她要成為沈劭南的妻子,那麽勢必她要搬進沈劭南家,可……奚昭怎麽辦?

奚希一臉驚愕,看着奚昭。她當時壓根沒想到這個問題。

沈劭南給出答案,且一臉“顯而易見”的神色:“一起住。”

奚希咬唇,覺得這樣太過添麻煩,可如果讓奚昭一個人,她又放心不下。

奚昭已經傻掉了,看了沈劭南十幾次,他姐姐怎麽會和沈劭南在商量這種問題?

今晚的菜是奚希做的,兩個人特意出門買了點肉,奚昭還替她交到新朋友高興,直到打開門看見沈劭南的那一刻。

奚家破産的時候,奚昭才六歲,他對沈劭南那個時候的記憶并不分明。但這些年時常在電視上看見沈劭南,因而認得他一點也不奇怪。

他一度将沈劭南當作目标:要成為一個像他這樣優秀的人。

奚昭早無心吃飯,深吸了口氣,再次确認:“沈先生,你是說,你要和我姐姐結婚?”

沈劭南側頭看他,點頭:“是。”

奚希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奚昭這件事,因此只好尴尬地笑,畢竟事關沈家財産,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告訴奚昭,這是一樁交易。

奚昭皺眉,看着奚希,問的卻是沈劭南:“為什麽呢?你以前不喜歡我姐姐啊。”

他狐疑打量着他們倆。

奚希低下頭,她不知道要怎麽說,只好寄希望于沈劭南。如果他說出來,那也挺好的。她已經知道怎麽說服奚昭:因為她愛沈劭南,她會覺得高興,不會虧。

但沈劭南從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說:“以前的事是以前,現在不一樣。我們的相遇說來話長,總而言之,我很喜歡你姐姐。”

奚昭看着奚希。

奚希笑了笑,笑得心滿意足。她把這話當真話來聽。

奚昭縱然驚訝,卻也沒多說什麽。至于沈劭南真誠與否,他反正向來是那神色,不會顯得不尊重或者吊兒郎當,已經足夠有說服力。

奚昭回了自己房間。

沈劭南推開她的房門,她略顯窘迫,讓他随意坐。即便不願意以窘迫的姿态重逢,也還是以這樣的姿态重逢了。

沈劭南嗯了聲,在逼仄的空間裏坐下,拿出一份協議書,另有一份合同。

奚希還是認真看了一遍,雖然她信任沈劭南的人品,可如果直接簽字,會顯得她很迫不及待,且很蠢。

條款都很公正,甚至于比他說的條件更優厚。她看完之後,認真簽好自己的名字,遞給沈劭南。

沈劭南接過,道:“至于登記,明天早上你方便嗎?”

“嗯。”她懷疑自己今夜無法入眠。

沈劭南應了聲好,又從錢夾裏抽出一張卡:“是我私人的,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先用它。密碼是我的生日。”

奚希接過,因為還有些不真實,并未意識到自己應該問一問他的生日,這樣才更像十年未見。

說罷之後,便只有無邊安靜。

沈劭南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便說要走。奚希送他下樓,合上門的時候,門發出巨大的聲音,奚希尴尬地笑了笑,說:“它就是這樣。”

沈劭南沒說什麽,目光從門上的小廣告掃過,開鎖請找xx。開鎖的,疏通的,□□的也有,一路沿着貼到樓下,樓梯扶手上的鐵鏽斑駁不堪,樓梯有些高,看起來有層很厚的灰塵。奚希看着沈劭南的真皮皮鞋踩在上面,都怕弄髒了他的鞋。

樓道裏的聲控燈壞了好幾盞,昏暗燈光裏,她這個常走的人還差點踩空,心有餘悸地被沈劭南扶住。

他說:“小心。”說得很禮貌疏離,在十年前,這對奚希而言,也是冷冰冰。

她退開一步,将頭發別到耳後,“不好意思。”

沈劭南搖頭,将手機屏幕調亮,照亮前方,側過身,讓她先走。

這又是即将成為丈夫的職責了。奚希明白。

她踩着一級一級的樓梯,直到樓下。沈劭南轉過鞋尖,同她道別:“明天見,以及,晚安。”

奚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盞閃爍的路燈下,與這周遭格格不入。

擡起頭能看見一輪明月,那就是沈劭南。

她擡手,從指縫裏看高懸明月。

無名指很快将寫上她愛人的名字,沈劭南,她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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