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試鏡的日子很快就來了,薛桃的能力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而譚夢同的酗酒症狀似乎也好了起來。

一切看似都很順利,三天之後薛桃就收到了試鏡通過的好消息,她剛要給譚夢同發消息,卻心血來潮想給她一個驚喜,直接跑到了她的家裏。

她按了門鈴,沒人應門。之前的鑰匙譚夢同沒有收回,薛桃直接開門進去。

但打開門的一瞬間,她看到了這輩子永遠都不想再回想的一幕。

譚夢同倒在地毯上,蜷縮成一團,面色蒼白得宛如死人,嘴角還挂着一絲殷紅的血跡。

薛桃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叫了救護車,又是怎麽把譚夢同送到醫院的,她只記得,當譚夢同被推進搶救室輸血時,她還無法從徹骨的寒意中緩過來,就連醫生給她交待病情時,她都只是愣愣地點頭。

最後,還是譚夢同的助理趕過來,給不停發抖的她披上了一件衣服。

“夢同姐她怎麽了?!”薛桃的眼睛蓄着一包眼淚,強忍着不讓它們落下來。

助理嘆了口氣,最終還是妥協道:“她最近一直被雙相情感障礙困擾着,服用精神類藥物對胃的傷害很大,而且有些影響進食。再加上她最近喝酒太兇了,所以才會胃出血。”

“這些她都沒和我說過。”薛桃難以置信地看着助理,對方口中的譚夢同和她印象中的是截然不同的。她眼中的譚夢同強大又溫柔,優雅和性感并存,幾乎是“完美”這個詞的代言人。她從沒想過,譚夢同居然在自己承擔着這麽多。

而她曾經以為自己給譚夢同的幫助,現在看來卻那麽幼稚。譚夢同對待她的态度就像是對待好奇心過剩的孩子,口口聲聲答應她,但句句都是敷衍。

然而,薛桃并不會放棄,譚夢同把她從黑暗中拉起來過,現在該輪到她回報了。

搶救時間很短,譚夢同是因為大量失血而陷入休克,在經過輸血後,她的凝血功能起了作用,已經從昏迷中醒了過來,進入了普通病房。

薛桃就在門口等着,一等到護士說可以探視,就急切地沖了進去。

譚夢同半倚在床頭,看着她:“你救我一命。”

薛桃搖搖頭,坐到她的床邊,捧起她沒有打點滴的那只手,靜靜地凝視着。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凝視譚夢同的手,原來她瘦到連指節的骨頭都這麽突出,手背上淤青的痕跡在蒼白的肌膚上是那麽顯眼。

“很難看,別看了。”譚夢同想要收回手,卻被薛桃牢牢握住。

“不難看,很美,你什麽樣子都很美。”

譚夢同勾起了嘴角,這次,她的笑不帶任何刻薄和譏諷,卻反而顯得有些悲涼。她說:“我很羨慕你,那麽有激情,那麽有活力,曾經我也和你一樣。”

“夢同姐,您願意和我說說嗎?”

譚夢同的表情有些許的僵硬,她凝視着窗外,久久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開口,給薛桃講起了一個漫長的故事。

因為胃酸傷害了喉嚨,她幾乎只能發出氣聲,但正是這樣,卻讓薛桃恍惚間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

故事的開頭是十年前,譚夢同和現在的薛桃一樣,差不多的年紀,同樣畢業于音樂劇系,同樣對舞臺滿懷熱愛,同樣年輕又充滿朝氣。

但變故一朝而至。

那天是譚夢同兩百場演出的紀念儀式,一些關系好的朋友和老觀衆給她準備了蛋糕和花束。她剛切好蛋糕,甚至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就收到了母親的電話。

電話裏,母親幾乎哭到抽搐,說她的父親因為詐騙罪而被捕,證據确鑿,很快就要開庭審理了。

譚夢同趕回家時,卻聽到了最不想聽的消息。她的父親因為詐騙數額巨大,可能會被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譚夢同和父母的關系并不近,自從父母生了弟弟,而她又沒有按照他們的想法考公務員後,她就很少和家裏聯系了,就連大學的學費都是她自己打工賺出來的。對于父親一直在詐騙這件事,她更是毫不知情。

她抱着和犯罪者割席,并不打算管的心态回去,卻在看到受害者的一瞬間,所有的防線碎了一地。

她看到被騙走了養老錢的老人,看到被騙走孩子上學錢的中年夫婦,看到被騙走了辛辛苦苦攢出的首付的年輕人。負罪感轟然降落在她的身上,将她壓得動彈不得。

她拿出了全部的積蓄去還錢,但這只是杯水車薪,以她演音樂劇的收入,她能攢下一些錢,卻無法填上這麽大的一個缺口。

她開始想盡各種辦法賺錢,商演、錄單曲、配音。直到一部電視劇找到了她,邀請她出演一個配角——一名反派,但長相妖媚惑人。她被選中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張臉。

不到三十場戲,劇組給出了相當于她唱幾十場音樂劇的報酬。而即便這樣,她的片酬,還幾乎是全部演員中最低的。

就在這天,一條嶄新的道路向她敞開了大門。曾經她敬而遠之的娛樂圈,現在卻向她發出了撒旦的低吟,而堕入地獄的第一步,則是要變紅。紅起來,就會有錢賺。

譚夢同很有天賦,天生的鏡頭感幫助她迅速适應了娛樂圈。再加上她不要命似地拍戲,很快靠着兩部出圈的戲,沖進了一線演員的行列。

但她在簽約時,和經紀公司的協議裏加入了一條,每年都會留出三個月的時間,用心去演一部音樂劇。

娛樂圈就像是沼澤,進來容易出去難。她像是只被裹挾在暴風雨中的大雁,任憑狂風将她卷向什麽方向。只有每年的一部音樂劇,是她最後的伊甸園。

但一次意外的傷,将她僅存的夢打碎了,像是洪水滅世後的巴比倫,伊甸園唯餘一片廢墟。

“你記得那個絞刑架嗎?”譚夢同突然問薛桃。

“當然記得,苔絲最後被處死的絞刑架。”

“我就是在那上面踩空跌了下來,我以為只是扭了腳,卻不想完全動不了。”

薛桃覺得一切都很荒謬,那個絞刑架的臺子只有膝蓋高,卻不僅絞殺了苔絲那純潔又鮮活的生命,也絞殺了譚夢同一整年的希望。

“其實,我一度很嫉妒你,”譚夢同幽幽道,“尤其是我在側臺看着你謝幕的時候,你很惶恐,你怕得不到掌聲。但我知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會比我站的更高。一個臺子困不住你,一個淺灘,同樣不能。”

“淺灘?”薛桃的眼神明亮。

“《律政俏佳人》的聯合制片人是倫敦西區有名的制片人,戲拍完後,記得去主動推薦你自己。”

“倫敦西區?”薛桃幾乎不敢相信,她會和這樣的地方有所聯系,那裏是音樂劇的聖地,是所有音樂劇人都夢寐以求的舞臺。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您是說倫敦西區嗎?那個和百老彙齊名的戲劇中心?誕生了《歌劇魅影》和《悲慘世界》的地方?”

“沒錯,不要懷疑自己,你值得。”

但薛桃只興奮了一瞬,就又低落了下來:“不行,那我走了你怎麽辦。”

“我?我們認識才多久,我認識你之前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不,”薛桃搖頭,“你過的不好。”

譚夢同又像是哄孩子一樣,捏了捏薛桃的臉頰:“放心的去吧,知道你過的好,我就會好起來。”

護士來催薛桃離開了,在離開前,薛桃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您說曾經嫉妒我,那給我錄音筆也是出于嫉妒嗎?”

譚夢同目光似水:“還好我那天晚上就後悔了。”

電影的拍攝依舊順利,但殺青後,薛桃第一次沒有聽譚夢同的話,而是拎着行李箱,住進了譚夢同的家中。

看着她出現在自己家門口,譚夢同難得沒能控制住表情:“你不是該去倫敦了嗎?”

“我已經說好了,晚一段時間再過去。”

“你……”譚夢同還想說什麽,薛桃卻拖着行李箱走進門了。

譚夢同靠在門口看着她折騰,把營養師搭配的食譜貼到廚房,将譚夢同吃的藥分類裝好。又撸起袖子收拾送來的食材,準備做飯。

薛桃做飯時,譚夢同就靠在廚房門口看着,看到薛桃往魚肉上倒了點粉,她好奇地問:“這是什麽?”

“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去等着吧,記得吃藥。”薛桃不由分手地把譚夢同推了出去,自己俨然成了貼身助理兼廚師兼護士。

薛桃做的都是又有營養又養胃的食物,而且她的廚藝很好,譚夢同即便再沒有食欲,也吃了一些下去。

吃完飯,薛桃把碗扔進洗碗機。譚夢同坐在飄窗上,朝遠方望着,視線沒有聚焦。

“在想什麽?”薛桃問。

譚夢同輕嘆了口氣:“在想你為什麽要做這些。”

薛桃猝不及防,她的眼神不自在地飄來飄去,說話也開始結巴:“我就是……就是覺得……音樂劇行業不能沒有你,而且你也不能沒有舞臺。”

說完,她摸了摸鼻子,心虛的表現一覽無餘。

“你真的很不會撒謊。”譚夢同的眼角挂上了一絲笑意。

薛桃卻看呆了。

譚夢同的眼角有幾道細紋,薛桃一直以為皺紋是歲月的痕跡,但長在譚夢同的臉上,卻連細紋那麽性感,好像那幾道皺紋也浸淫過她的魅力,才會長得如此美妙。

見薛桃在盯着她的眼角看,譚夢同下意識摸了摸眼角:“我已經老了。”

“很美,”薛桃喃喃道,“我也想有。”

譚夢同失笑:“說什麽呢?年輕多好,誰不想永遠年輕。”

薛桃堅定地搖搖頭,卻沒說話。

她曾經也會怕老,看着一屆又一屆的學弟學妹入學,她總有種對于年華流逝的惶恐。但如今,她再也不怕了。因為年齡會給人帶來別樣的魅力,像是陳年的紅酒一樣,時間将它打磨出更複雜的香氣和更醇厚的口感。

正如譚夢同一樣,薛桃始終覺得,她們的遇見,正是彼此最好的時候。

對于戒酒的治療,譚夢同的配合程度竟出人意料,而且進展喜人。吃飯時,薛桃總是悄悄往譚夢同臉上看去,像是在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擺脫了酒精的控制。

“看什麽?”譚夢同問。

“我看了很多案例,戒酒好像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你戒酒好像很容易。”

“嗯……”譚夢同沉吟片刻,然後輕描淡寫道,“大概是覺得生活還有希望吧。”

有希望,那這個希望是……

薛桃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咬着叉子,憨憨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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