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葉喬

林楓好像做了一個夢。

他看見一個穿着校服的小男孩。小男孩很清瘦，個子也不高，容貌更是不出衆，甚至兩頰旁邊還星星點點地長着一些雀斑和青春痘。厚厚的眼鏡不但沒有起到修飾作用，反而有一種小醜的滑稽感。

他覺得他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孩子。

男孩似乎并沒有發現林楓的存在，依然專心致志地低頭寫着作業。

好奇心驅使林楓蹑手蹑腳地走到男孩的身後，悄悄地把身子向前探了一點，偷看到了他的名字

——葉喬。

林楓對這個名字現在可是刻骨銘心，就差沒有恨之入骨了。

葉喬忽然站起來，開始收拾書包。

他背上有他半個人高的書包，一路默不吭聲地埋頭向前走。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沙土打在他的眼鏡片上，留下了一點輕微的劃痕。周圍應該是剛剛下過雨，路一旁的積水時不時會被葉喬的後腳跟挑起來，他腳踝處的褲管已經從深藍色變成了黃褐色，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泥漿。

葉喬對周圍的景色一點也不在意，只是低着頭往前走。林楓好像看到他在念叨什麽東西，嘴唇上下翕動着。

林楓在試探了幾次确認葉喬看不到他時候，就開始一路跟着他，湊近他身邊的時候，林楓終于勉強聽清楚他嘴裏念叨的內容。

竟然是《逍遙游》。

葉喬一邊走一邊背書，偶爾還會從口袋裏拿出幾張小紙條，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公式和單詞。

還是個書蟲啊。

葉喬太過于專注背書，在上樓梯的時候一不小心絆了一跤。林楓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扶住他，但是他的手穿過葉喬的身子，并沒有碰到他。

林楓悻悻地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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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喬手裏的紙條撒了一地。他的手手臂似乎擦傷了。林楓看到葉喬的面部微微扭曲，他把手臂上的袖子挽起來，上面赫然三道鮮血淋漓的傷痕。

不僅僅是這三道新的傷痕，還有很多很多疤痕，看起來都是由于摔倒擦傷産生的。

由于葉喬只是看了一眼就把袖子放下來了，林楓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總之密密麻麻的，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

葉喬小心翼翼地敲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大波浪卷盤在後腦勺。她應該是在做飯，身上的圍裙占滿了黏膩的油漬。

“瓜娃子，又給我把衣服弄得髒死。”林楓猜這應該是葉母。她操着一口變了調的普通話，林楓只能聽個大概。

她伸手擰了擰葉喬的耳朵，葉喬就像是不知道痛一樣，沒有反抗，只是微微皺起眉頭。

女人又吶吶自語地罵了好一會兒，才叉着腰走進房間。

葉喬一直低着頭，跟了進去。

一直到晚飯之前，葉喬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因為林楓之前被葉母的河東獅吼所震撼，沒有及時跟上葉喬，他也被鎖在了門外。

因此他并不知道葉喬在房間裏幹嘛，任憑他把耳朵貼在門上，也只能聽到葉喬好像在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些什麽。

晚飯的時候葉父回來了。

林楓從葉父的外表以及語氣上看，他應該是一個創業不太成功的個體戶。

也是，這年頭個體戶沒點運氣哪有鐵飯碗好謀生。

葉父坐上餐桌，也不跟母子二人打招呼，拿起碗筷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完飯。等葉父吃得差不多了，葉喬的飯卻還一口沒動，他只是輕手輕腳地夾了一兩根菜杆子。

葉父一開口，便是問葉喬這次的考試排名。

葉喬：“第……第十名……”

葉父聽了後頓了頓，突然把筷子一摔，手掌狠狠地拍在桌面上，桌面傾斜了一下，湯勺從上面滑落，滾到地上，在一聲清脆的響聲中碎得四分五裂。

緊接着就是葉父和葉母的争吵聲，大致就是葉父不滿意葉喬的成績，葉母生氣葉父把好好的勺子打碎了。

林楓聽得頭疼，也就聽了個大概。

等兩人吵了差不多，葉父沒好氣地摔了包回房間，葉母則罵罵咧咧地去衛生間拿掃把把碎片掃起來。

一直低着頭的葉喬突然起身，慢慢地走回了房間。

不知道為什麽，林楓竟然從葉喬的背影裏看出了一點步履蹒跚的味道。

這次林楓終于跟上了葉喬，進入了他的房間。

葉喬的房間和他着裝上的邋遢完全不一樣。他的房間非常整齊，有一整面牆都是書架，林楓湊近，發現上面都是《多粒子系統的量子理論》、《幾何原本》、《高等量子力學》之類的書。

真正讓林楓感不安的，是葉喬房間裏的那面鏡子牆。準确來說是一面鑲在牆上的巨大的落地鏡。

他現在對鏡子極度過敏。

葉喬進了房間之後，他朝着四周轉了轉頭，像是在觀察周圍有沒有人。林楓擔心被他發現，還是走到了桌子旁邊蹲了下來。

葉喬在确認沒有人之後，他走到鏡子前。

葉喬對着鏡子哭了起來。眼淚沾到他身上的泥土上，他用髒兮兮的袖子擦着臉，哭聲把他的呢喃聲掩蓋住了，但是林楓還是能模模糊糊聽出來他說了什麽。

林楓大致明白了，葉喬的家庭并不富裕，父親創業不成功，母親學歷低，只是一個家庭主婦。他們把家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葉喬身上。葉喬從小就輾轉在各式各樣的補習班中。在他的生命伊始就被灌輸“争做人上人”的思想。

但是很多時候，努力并不是成功的全部。如果說勤奮是通向成功的天梯，那天分就是最後的鑰匙。

葉喬無疑是倒黴的。

葉喬一手抹着眼淚，一手捂住自己的嘴，盡量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去。

林楓發現，鏡子裏的葉喬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一臉冷漠，直勾勾地看着葉喬。

接下來的一幕讓林楓感到頭皮一麻。

只見葉喬慢慢停止了抽泣，他慢慢地擡起頭，擡手伸向了鏡子。

在他碰到鏡子的那一刻，鏡子裏的葉喬也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

他們的目光相交，鏡子裏的葉喬笑了一下，從鏡子裏邁出了一條腿。

接下來是另一條腿。

然後是一整個身子。

直到鏡子裏的葉喬完完全全走出來，葉喬都沒有任何驚訝和詫異。他靜靜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肩膀因為剛剛哭得太過傷心還在微微抖動。

鏡子裏的葉喬伸出手，抱住了葉喬。葉喬把不僅沒有反抗，反而在被抱住之後慢慢地擡起手，反抱住了鏡子裏的自己。

兩個一模一樣的軀體在此刻相擁。

林楓聽到葉喬把頭靠在鏡子裏的自己肩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他的神情像是在跟一個深交了多年的朋友在訴說心事一樣。

“我好失敗，我成為不了爸爸媽媽想要的樣子。”

“我好累，我想休息。”

……

鏡子裏的葉喬聽着他的話，等他全部說完了，才在他的背上安撫性地拍了拍。他動了動唇，只說了六個字。

“交給我就好啦。”

葉喬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呼吸逐漸變得均勻了——他睡着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林楓卻看到鏡子裏的葉喬的嘴角微微上揚，形成了一抹詭異的弧度。

這抹笑容林楓太熟悉了。

接下來，畫面迅速地滾動着，林楓像是看了快進的電影一樣。自從葉喬和鏡子裏的葉喬達成協議之後，兩個葉喬就相互交替着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久而久之，就連葉喬自己也沒有發現，鏡子裏的葉喬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于自己。

但是作為旁觀者的林楓在清楚不過了。

林楓眼前一晃，場景又變成了一間酒店的包間。

他記憶裏的那些角色，比如高卿卿、池合等人全部都在，他們的行為和談話和林楓先前經歷的游戲一樣。這讓林楓有種又回到游戲裏的驚悚感。

好在這次他确确實實是一名旁觀者。

他看着高卿卿拉着葉喬進了包間，池合他們推着生日蛋糕。他們鼓着掌，笑着起哄着。

在林楓的預料之內，他們吹了蠟燭之後，池合就提出玩捉迷藏。

林楓看着這一切在眼前不斷發生，他對于游戲的記憶也在不斷地恢複。

之後的所有劇情就和林楓記憶裏的差不多，但又有些不同。只是葉喬不是林楓，葉喬還是那個怯懦自卑的小男孩。他知道自己肯定玩不好這種游戲，于是他找到了一個衣帽間，再次喚出了鏡子裏的自己。

鏡子裏的自己再一次笑着答應了他，替他進行游戲，而他就照鏡子裏的自己說的那樣，暫時呆在鏡子裏稍作休息。

鏡子裏的葉喬和葉喬除了長得一模一樣，性格卻渾然不同。鏡子裏的葉喬給人一種非常自信的感覺，他一直都保持着非常紳士的笑容，不管是舉止談吐還是情商智商，簡直可以用完美無缺來形容。

就算是被抓到了，鏡子裏的葉喬也能通過打趣的方式來活躍氣氛。

就在最後，游戲結束了，吃完蛋糕大家也都散了。鏡子裏的葉喬笑着送走了所有的朋友。

林楓看到葉喬急了，他着急地拍着鏡子，可是鏡子的玻璃卻紋絲不動，甚至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交給我就好啦。”鏡子裏的葉喬俯身，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看着葉喬。

就連林楓聽到鏡子裏的葉喬的這句話也不禁毛骨悚然。

林楓眼前一黑。

等他再次睜開眼，陽光已經灑落到房間的窗臺上。暖意和足夠的睡眠讓林楓重新煥發了生機。

只是剛剛那個夢，卻讓林楓有些難以釋懷。

這應該才是故事本真的樣子吧。

葉喬最終還是輸了，不過林楓覺得他并不是輸給了鏡子裏的自己，而是輸給了與生俱來的自卑和周遭無止境的壓力。

林楓一邊喝着熱氣騰騰的咖啡，一邊為葉喬的命運感到唏噓不已。

還好，他戰勝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