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活在夢裏的人

被李久追着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話,溫餘容心裏十分煩躁。早上拜過了老爺子和趙伯朗,又在院子裏看了弟弟習武,下午溫煦武進了書房念兵書,溫餘容卻想告辭回去了。

他應伯朗的邀請到趙家來,就是為了躲李久,如今李久牛皮糖似的怎麽都甩不掉,他何必一定要丢人丢到外頭。

趙老先生看溫餘容挺順眼,不過卻樂意看到他離開。

倒不是別的,而是趙伯朗的眼神,出賣了一些東西。

趙伯朗及冠前有個相好,趙家的長輩當時都看出來了,趙老沒有刻意打聽是誰,單看趙伯朗的遮掩也知道必然上不了臺面。其實趙老一點也不介意出身、身份或者別的什麽。趙老自己是囚犯之子,降生在流放地,是一手一足打下軍功,又受先帝厚愛得以進學,在天下初定後從學晉身為将,進而為相,相乃致仕,對于出身種種,完全不放在眼裏。然而趙伯朗選擇怯懦地隐瞞,而非盡力争取,他便知道,他這個長孫今生也就止步于此了。尤其是在他毫不反抗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娶妻之時,趙老先生更加确定,趙伯朗是個仁厚的人,卻不堪一用。

明明就很喜歡,喜歡到想起那人來,眼中就會泛起光彩,卻不敢掙,甚至連提也不敢提。

趙老必須承認,當時他很失望。

他看見溫餘容的時候就對孫子更失望了。

出身再糟又如何?人才好,性子豁朗,足矣。趙伯朗能惦記人這麽多年,至今餘情未了,可見用情至深,然而就是這樣出衆的人,這樣的感情,他都不敢掙,可見毫無膽略。娶了妻子,在妻子無過錯的前提下,冷淡對待,又是全無擔當。

他趙家傳到趙伯朗,真是黃鼠狼下崽一代不如一代啊!

反觀李久,他喜歡他就去搶,天王老子壓着他都敢違抗,他做錯了他就補救,撒潑耍賴無所不用其極,他想得到什麽,一定是志在必得。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這其中他不會傷害任何人。他選擇溫柔的反抗方式,沒有激烈地違背父母之命,或者說,他的選擇,宮裏的皇帝陛下樂見其成,同時也斬斷了宋昭儀的野心,反而保全了她!

長恨此子非我有啊!

趙老先生送走了兩位刺眼的冤家,心中一哂,回頭看見自家長孫失魂落魄樣子,當場一巴掌拍了上去。

種因得果,擺出個後悔的樣兒又不見行動,給誰看!有本事和那李久一樣,不管人眼色臉色,撕掉臉皮巴上去,那至少還剩下一個“不擇手段”可以誇獎。既然做不到,擺個這樣的臉色出來做什麽?簡直丢人。

思及此,趙老先生又是一巴掌呼上去:“讀書讀傻了的!叫你看書是讓你學那些迂腐不堪的道理麽!一點兒內涵都沒學到!”

趙伯朗十分委屈地壓低了腦袋,方便他爺爺打着輕松點兒。

趙老心下又一軟,雖懦弱是懦弱了些,這孝道卻是守得極好,只等他什麽時候想通了,也就好了。

李久和溫餘容并肩出城,打馬西行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到了村子裏。

鄰居田嬸兒正照管着八月吃飯,見溫餘容回轉來,不免有幾分驚訝,又見他臉上無喜無怒,身後又跟着那個眼神能吃人的兇神惡煞,有心說幾句什麽,才上前三步就被李久氣勢洶洶地瞪開了。

交割完家裏的事務,溫餘容領了人進門坐下,發現田嬸兒在隔壁瞅着李久,李久也虎視眈眈地看着那邊,不由有些奇怪。

田嬸兒結結巴巴叮囑他幾句“小心門戶”“有事拍拍牆敲敲碗盆”等等便走了,李久則撅起嘴十分不悅地說道:“她有個十六七歲還沒說人家的女兒,聽說長得還挺不錯,人又賢惠能幹。”

“如此,你何不讨了去?”

“卿卿,要我如何做,你才肯相信,我對你是認真的?等我求了主上,三媒六證地迎你過門可足以信得?”

就好像他說的話能做到一樣。溫餘容懶怠聽他表白,撇過身去收拾房屋。李久想伸手又不敢伸手,只得亦步亦趨地跟着他轉,邊轉邊灌着不要錢的迷魂湯,一時說他自己照看這個宅子太累了,想給他添兩個使喚的人,一時說屋裏簡陋,該加些裝飾之物,此般種種,不一而足。溫餘容煩不勝煩,一會兒前後料理妥當了,溫餘容剛坐下,李久就将茶水端了過來遞給他,溫餘容不接那水,只問他:“那日你唱了很多《詩》裏的句子,你記得不記得一句: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你想說什麽?”

“男人的話,是靠不住的。若你只有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你說你的,只別強迫我信。”

李久立馬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印鑒和一沓銀票和地契房契:“我的印鑒,我的身家,我的命,都在這,都給你了,以後就是我住你的,吃你的,穿你的,睡——”

溫餘容嗤笑:“原來你上蹿下跳這樣久,是在這等着我。”

“我現在只差家裏的兩尊大佛沒搬動了,父親已經有些松動的跡象,母親拗不過父親,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李久本想說娶,看看桌子上的印鑒,又改口,“我嫁你還不行嗎!”

“你剛才說,兩尊大佛……莫非皇後殿下已經同意了?”

“母後不理世事許久,我的事更是從不說一個字,況且,皇後是男子,怎會反對你我。”

“你看,你連這個,都沒看透。靖王殿下,時至今日,你還活在夢裏呢。”

李久稍微有些詫異,卻不是為別的,而是為溫餘容提到皇後時态度明顯異常。

他很早以前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溫家兄弟兩個,從骨子裏頭透露出一種奇特的感覺。溫煦武的奇異感是出在他天然的氣質和容貌上,且不去提他,單說溫餘容,溫餘容卻是态度奇詭。

他仿佛一直在局外的角度,淡淡地看着一切發生在他身邊的事,即便看到最動情處,也不過值得抖動唇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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