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人

溫餘容的顧忌,李久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故而一次不成,他氣餒一個晚上,第二天仍然沒心沒肺地纏着溫餘容仿佛一點也沒受打擊,只是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趙伯朗等人在溫家住了四天,轉眼就到了殿試之時,溫煦武與同樣需要參加殿試的夥伴提前一天進城,寄住在驿站。李久被迫參加朝會,覺得十分無趣,慎重考慮了告假的後果後,不得已和溫煦武一同進城了。

李久和溫煦武臨走拉着溫餘容的手,一路從溫家宅子裏絮叨到村口,直到溫餘容的不耐之情躍然臉上,兩人才不得不放手上馬而去。在蜿蜒的小路上愈行愈遠,回首看村頭的人影越來越小,終于消失在視線中。

雖然知道溫餘容不是送自己,而是送弟弟,李久仍然覺得滿足。

不是因為有人在眺望他,而是因為眺望的人是他。

起相思,才別離,一回一苦他不知;乍相離,便相思,中間沒個得閑時。

溫餘容回到自己家,将屋裏屋外收拾幹淨了,往門口一坐,八月湊上來蹭腿,殘冬的陽光明亮得犯懶,一時無事可做,竟然從骨子裏生起一絲失落感。

他就是個勞碌命。溫餘容瞅着手心裏軟了一層的老繭苦笑。

稍微坐了一會兒,溫餘容決定将被子抱出來曬一曬,再整一整炕雞鴨時要用的大缸泥草谷糠,理一理今年的租子如何處理。溫煦武中了武舉,殿試不論考出個怎樣的結果,都可以免賦稅,家裏多了些收成,佃戶的租子可以略微少一些,但不能壞了一地默認的規矩,其實也少不了多少,不如将多出來的部分勻一些繼續放在學塾裏,又或者鋪路修橋,權當幫溫煦武積善積德。

一路做一路想,轉眼就日過午,又可以做飯了,可惜家裏只得一人一狗,他連火都不想生。

正在溫餘容猶豫是不是提些東西去田嬸家蹭個竈時,有人登門。

又是何碧。

溫餘容很想問他,是不是王府裏閑得牙疼,才會讓大管事一再地往外奔波,和最低層的長随搶起生意來了。

他不問不是要給人留面子,是為了省事兒。

寒暄過後,何碧直奔來意:“溫公子,主人應該和您提過想重整房子的事了?”

溫餘容點點頭。

何碧道:“正月裏不便動土,不過看看圖稿還是可以的。主人命小的送幾幅圖稿來,供您參詳。”

随着何碧的解說,幾個小厮紛紛将手中的圖稿展開來給溫餘容看,每一種屋舍的圖稿都有十七八張,從菜園、花園、屋舍的占地到屋舍內部的呈設皆有詳細描繪和注解,估價、工時等也列在紙上,溫餘容再挑不出一點兒疏漏來,一眼看去,個個都好。

是以他最後選了那個花費最便宜的,小橋流水的花園子就不用了,改成一半儲藏室加地窖,一半劃在場院裏,可以曬食物或者留給溫煦武偶爾回來小住時練武。

何碧沒看出來他的考量,只看到溫餘容選了最簡單樸實的那一種,還留了老大老大的菜園子,于是,出于為主人的居住環境考慮,何碧多嘴地說了一句:“其實只要公子願意,主人一定會将王府也改成這樣。那時候溫二公子在朝為官,與兄長來往也方便。安陵縣雖然很好,終究偏遠了些。”

“貴主人失憶,管事可沒有。管事應當還記得,那年我是怎樣離開王府的?”

何碧對着溫餘容自然而輕淡的微笑咽了咽口水。

溫餘容雖然保持着得體而端嚴的表情,目光卻像沾血的刀一樣。

“即使是最下賤的男娼,也有身為人的尊嚴。再進王府,你們準備叫我依然赤身露體地爬出來?”

“溫公子,當時的情形想必您還記得。小的不敢說主人沒有錯,但是主人的錯并非只能一棍子悶死呀!說到底主人也是叫人陷害了,才會在暴怒之下難以自制。這之後主人無數次懊悔,悔那時喜怒無常,為人所制,從此不論待人接物,都盡量平和,我們都知道主人知錯了,那兩年主人就和行屍走肉一樣喪魂落魄的,直到他消失再回來——那時節,在府衙裏咱們看見主人拉着您笑,說正經,我們心裏不是歡喜是驚恐,那情形咱們想都不敢想,萬一那是瘋了呢?”

“馬兒要吃回頭草,這草就必須得給它吃嗎?我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活得像個人一樣,為什麽要為了你主人的意願,仍舊回去做男妓?我也是個人,我也能自己選自己的人生,憑什麽要因為你的主人想如何,就犧牲我?”

溫餘容難得如此言辭鋒芒,何碧捏着泛黃的劣紙的手都在發抖,不是氣的,是為李久擔憂。

可能溫餘容自己也覺得過了些,他又提筆寫了一行字交予何碧:“翻修的錢我出。貴主人愛住就住,不住随走,我不攆他,也不留他。”

“是,小的會酌情轉告主人。還請公子息怒。”何碧軟語撫慰數次,見溫餘容顏色稍解,暗忖他心軟的毛病倒是一直在,不失為一個可用的弱點,又可稍稍安心。

将圖稿留了底給溫餘容後,何碧又留下李久特意從京中的珍品樓定的小席面,精致的小菜粥飯,一共十六個碗碟,五六人的量,溫餘容沒拒絕,不過從中挑了幾道花團錦簇的菜和兩壺酒,交予何碧拿去墊肚子了。

溫餘容省了午飯的事,與何碧交鋒完,着實又累又餓,匆匆填了肚子,剩下的飯菜封好,人一閑又精神了,再一動腦子,深悔方才過于直白激憤了些。有些事可以想而不可以說,說了不該留字句,可惜悔也晚了,不如且不去想,專心過了眼前一日才是。

而何碧一路颠簸着趕到縣裏住下,回城來不及了,就在縣裏客棧湊合着過。因深覺溫餘容難撼,不由為府裏那位專管惹是生非的主人掬一把同情的眼淚,是夜,向來心寬的何管事,一宿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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