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1)
他向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但也不應該是無恥登徒子……
偏偏他還是在夜闌人靜的此刻,出現在睡得毫無防備的明珠房裏。
陽坐在她床畔,手上握着他的方帕,已經被她的汗水浸濕。
明珠身上那件薄薄的單衣,一部分也因為汗水而像蟬翼般貼在肌膚上,紫藤色抹胸下,秀挺的峰巒上,含苞的花蕾隐隐挺立着,誘引着……
陽沒有理會自己明顯的反應。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輕薄她,他的手像巡禮般“幾乎”就要貼上她的胸口。
幾乎,但他當然沒有,那似有若無的接觸,好像僅僅靠着想像來滿足勃然而起的欲望,靠着感受她的溫度,在她肌膚相親的渴望自制間拉扯。
然後,他終究收手了。手巾已濕透,他改以袖口輕輕貼着她的額頭擦拭。
睡夢中的明珠,不自覺地握住他收回後擱在她手邊的大掌,陽不作反應,任她握牢,另一手繼續替她拭汗。
似乎是因為抓牢了什麽,夢魇中的明珠眉頭舒展開來,讓他忍不住笑了,為她拭汗的手轉而在她頰畔和頸間來回輕撫。
他持續着這個動作,也持續地,不自覺地,凝望着她的眉眼,她的唇,直到她完全沉睡,不再作惡夢。
扳開她手指的時候,他的力道仍然輕得像愛撫,拇指滑過她手指的每一處,然後将她的手收攏進被裏。臨去前,似乎是想起什麽,他無聲地離開,又無聲地折回,在她房間中央的桌上,擱了個小小的香爐。
糖白海棠瑞獸香爐,獸口幽幽吹起一縷碧螺煙,寧神香似是他将要在她心頭下的蠱,潛伏在魔魇般的黑暗之中,讓她,逃無可逃。
想要捕獲一只絕美的金絲雀,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一點點虛榮心,一點點自負,和一點點貪婪,就夠了。他本來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啊。
離去時,他眼裏的笑有些邪氣,懷裏偏偏小心收着用來替她拭汗的手巾。
陽當然有個好借口解釋夜探她寝間的原因。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和同黨們的議事一向是臨時決定的,只有懂得“規則”的人,才能在兩個時辰前知道确切的議事時間地點。今日的臨時會晤,他原本以為仇餘鳳派來的人會提到明珠,但不知為何他們卻沒有提起。是裝作不知道?或者那探子真的沒有向上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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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會掉以輕心。于是當深夜他終于回到他們暫時落腳的莊園後,他像要确認明珠仍在他的羽翼下那般,來到她房門外。
然後他聽到她的呻吟,那痛苦的聲音讓他忘了任何禮節,推門而入——也許就算她沒有任何異樣,他也會這麽做,現在只是剛好找到理由罷了。
他很滿意這個游戲——關于守護者被誘捕者。也許,他會比自己想像的更善于演出一個深情守護者的角色,他可以跟自己打賭,這只金絲雀幾時會成為他的俘虜……
陽決定往北行,明珠小心翼翼地不透露任何期待,她沒忘記自己必須隐瞞真實身份。
這次啓程,陽有意表現他的體貼能力,不只換了最舒适的馬車,沿途也不忘尋些小樂子,以解漫長旅途的苦悶——例如他在出發當日讓随侍備來的棋盤棋子,棋盤為鐵制,棋子底部則有磁石,能夠耐得住一路上的颠簸。
明珠雖然略懂棋藝,但還不如陽熟知各種不同的玩法——當然了,他向來不負自己纨绔子弟的身份,賞心樂事,無一不精,而他的耐心教導,顯然非常适合用來編織他為她設下的網。
“不,別下在這兒。”好似再平常不過地,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擋住她下子的方向,也“不經意”地滑過她的指腹掌心。
明珠臉一紅,拈着棋子的手輕輕一顫,陽卻仍沒事似地,偏不移開手,反掌輕托住她皓腕——力道輕得像怕唐突了她那般,專心一意地為她解說。
“你想想,若我這一子接着下在這裏呢?”他握住她拈着棋子的手,挪到棋盤的某一處。兩軍對峙的棋局,隐隐約約、讓人難以察覺的陷阱,在他的解說下變得脈絡清晰。
明珠的心思這才回到棋盤上,發現他所言不假,要是她真走了這步棋,他立刻就能攻下一城。
明珠握住棋子,同時收手,不着痕跡地避開他肌膚相親,可薄得藏不住秘密的臉皮還是露了餡,她只得咬住唇,佯裝沉思。
可她卻得握緊了棋子,才能不讓自己顫抖。
陽嘴角微勾,也不急着進逼。
接下來,幾乎都是他一邊教,一邊若無其事地碰碰她的小手,吃吃豆腐,不時貼近她說話,像個溫文儒雅,細心教導的體貼佳公子。明珠過去何曾遇過這樣“彬彬有禮”的登徒子?即使像她這樣白紙一般的黃花閨女,都知道明目張膽地對她輕薄失禮的便是惡人,一定要有所防備,要小心閃避。
但,若是像陽這般的呢?她的歷練可還不足以讓她看穿陽的把戲。
當她悄悄地擡起頭,就見陽一臉專心地看着棋盤,于是她只能暗惱自己,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況,他真的是極有耐心地在教她,他還會旁征博引地,說些下棋相關的有趣故事,讓她聽着都忘了時間的流逝。
每當用膳時,陽必定是包下一間廂房,即便不是山珍海味,也是當地最富盛名的铛頭親自掌廚。
明珠也很清楚,哪怕桌上只是簡單的家常小菜,兩三樣小炒,用材也絕不簡單。就拿白米飯來說,他們出門在外,多所不便,但是陽卻有辦法讓他們餐餐吃碧粳米!就算是以前,明氏一族仍未獲罪時,因為阿爹不願養成她們驕奢的性子,碧粳米只有特別的日子才會出現在餐桌上。阿爹不是故意表現他有多清廉,要知道光是阿爹給她請的夫子,就有五六個,連女紅也有一位女師傅專門指導她,一把好琴價值連城,阿爹眼也不眨地給她買了,不僅是養她們的才德,也是養她們的見識。可是在吃穿用度上,阿爹卻認為能夠把他們一家養得健健康康就很夠了,不必非得堅持要平民百姓有所區隔。
精而不奢,這算是明相梧其他高官貴胄最大的不同吧。
也因此,明珠相信,陽的來歷絕不簡單。她十四歲以前被父親精心教養出來的見識,足夠讓她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完完全全是金子養成的世家公子。
也許在那時,她心裏,多少也開始算計些什麽了吧?
陽畢竟年輕,未及弱冠之年,雖然他果真善于“演出”一位持重有禮的君子,但真實的他仍是欠缺一點成熟內斂,又有着天之驕子的傲氣和纨绔子弟的貪玩心性,所以他此生頭一次費盡心思地想“誘捕”一名少女——貪婪有之,虛榮有之,一時興起有之,卻無關情愛,可惡得沒心沒肺,想要她的人或想要她的心,對他來說沒什麽分別。反正他天生含着金湯匙出世,有太多的東西不希罕。
也因為年輕又是頭一遭,他只知道若想吸引女孩子,就是要盡可能展現自己的優勢。不說他那些別有心機的撩撥,其他的,談吐和財富、能耐之類,真的都是有意賣弄。也幸虧他真是有點本錢,加上明珠又情窦初開,他這些花招在她身上還算受用。
陽北上的目的地當然是羌城。據探子給的情報,明相梧的兩個女兒,明夏豔明冬青,一開始被安排躲在城郊一對務農的老夫婦家裏。明夏豔被老夫婦賣了,至于明冬青,沒多久也給人帶走了。帶走明冬青的那人十分謹慎小心,連探子也無從查出他的來歷,只知道他花下重金,前前後後打點疏通,才得以帶着明冬青安全地離開羌城。
若要對一個孩子不利,也不至于這麽大費心思。于是陽猜想,明冬青目前安全無慮,只不過下落不明。但只給明夏豔——如今的明珠——這個答案,她肯定不會死心,陽的打算是讓她親自去确定這件事,然後他再順理成章地好心“收留”她,如果能安撫她的話,也許他會承諾替她找尋明冬青吧?
他們迂回地向羌城前進,途中陽還安排了一趟水路,乘遠行用的大船,船上還帶了一個小戲班子給他們解悶用。這麽做,是因為這條水路風景明媚,他這趟出門原本就是為了游山玩水,組織內的事只是“順便”而已。
要想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當然不可或缺。
陽給明珠備了船上最安穩舒适的上房。但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伴游,明珠當然不可能待在房裏,進房後整理一下就出來了,陽已讓人在甲板上備了茶水點心,兩張四平八穩的太師椅上襯了蒲團軟墊,戲班子的當家女伶已經在甲板上搭出來的小臺子上,襯着胡琴,吟唱陽指定的曲目。
“陽公子費心了。”
“這是雁城名聞遐迩的糕餅師傅做的招牌甜點,酸梅山楂糕,嘗嘗。”在明珠坐定後,他不由分說地拿起一小塊山楂糕,送到她嘴邊。
明珠一楞,這舉動也太唐突了些,但陽卻沒給她拒絕的餘地,衆目睽睽之下,她該擔心自己的名譽,或是恩人的臉面?恐怕如今她也不該把自己的身份擡得太高,她提醒自己,她和那唱曲的女伶都是一樣的!
明珠只能硬着頭皮吃了。然而明明已經極小心,他的指尖還是點上了她的舌尖,接着拇指指腹還“好意”地替她拭去嘴角的糕屑,明珠幾乎食不知味,只覺臉頰火辣辣地發燙。
陽就是吃定明珠再怎麽樣也不會讓恩人尴尬,偏要這麽逗她,每一次看她嬌羞地紅了芙頰的模樣,都讓他感覺自己正在朝着勝利之路前進。
然而,那樣充滿企圖心的喜悅,也讓他不自覺地忽略了另一股小小的、陌生的情感,甘露那樣的晶瑩卻易碎,霓光那樣的爛漫卻飄渺,朦胧的晨霧裏明明甜進了心脾的花蜜香氣,焦了心尋覓卻反而捉摸不着。于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加小心翼翼地對待,也讓他更加一個勁地像個蠢蛋那樣的炫耀着自己……
明珠不是愛慕虛榮,陽的一切并不讓她欣羨,但她确确實實感受得到他的體貼入微。
何況,他還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素來不愛甜食,不過在帝都就聽說許多名媛淑女都對李師傅的甜品趨之若鹜。李師傅這酸梅山楂糕雖是略帶鹹甘的酸味,想不到卻更受歡迎,尤其是有孕的女子或食欲不振者,所以我讓人備了幾盒上船來,免得風浪大了,晃得人發暈,什麽都吃不下。”
原來如此,他怕她暈船,或他自個兒會暈船?總之嘴裏清香微甘,略酸又微鹹的滋味,确實特別生津而且鎮定脾胃。
說來也巧,她向來喜歡吃山楂糕,只不過雁城離羌城太遠,加上李師傅的山楂糕又是遠近馳名到非得熟客才能訂個一盒以上,所以就算是以前,她也難得才能吃到。
想起以前,不管她再怎麽愛,也會和阿爹及妹妹,甚至奶娘一同享用。雖然阿爹和奶娘總會小嘗一口便推說不愛吃,其實只是想多留一些給她享用,就連向來貪吃零嘴的青兒,每逢有山楂糕,也變得特別大方……
嘴裏的酸,不覺慢慢泛進了心裏,甚至連鼻腔都有些酸澀,幾乎要哽咽。
她真想用她的全部,去換一家人再聚首的短暫時光。哪怕是一頓飯也好,像以前那樣,一家人圍着桌上簡單的三菜一湯,阿爹感念奶娘照應他們一家大小的辛勞,總會請她也一塊兒坐下來吃飯。
阿爹本是嚴謹的讀書人,席間不喜笑鬧,但總拿她和青兒沒轍,只能好言哄勸,然後被青兒童言稚語地問些天馬行空的問題,有時被問得無語,有時一陣莞爾,更有時便藉機說起聖賢書中的大道理,通常她會安靜乖順地聆聽,不過青兒卻會偷偷地沖着她擠眉弄眼,她忍着不笑,但總是失敗,奶娘也被逗得忍俊不住,最後阿爹有些好氣又好笑地,也是笑了。
她們有個嚴父,但不知怎的,在她記憶裏,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時,笑聲從不缺席。
再也……沒有了啊……
她再也沒有家了,阿爹和奶娘,那樣悲慘地走了。
陽見她神色黯然,一時沒想太多,“你不喜歡的話,便換別的吧。”
明珠連忙擡起頭來,“不,其實不瞞陽公子,山楂糕正巧是明珠所好,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陽這才恍然大悟。他終究還是個不太管旁人死活的大少爺,才會沒想到明珠遭逢家變,可不像他有心情游山玩水。要說什麽安慰的話,他可從沒說過,見她眼眶泛紅,又有些不舍。
他差點就要脫口說出,他在羌城的探子已經回報明冬青安然無恙——只不過下落不明。幸好及時住了口,但又對自己只能看着她抑郁寡歡卻無能為力,感到十分的不痛快。
他想了想,便道“我應該沒資格這麽說,畢竟我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這話一出口,果然讓明珠訝異地看着他,陽轉過頭看着江面,似是有些寂寥,“我的親生父母在很早以前就遭遇了不測,也許因為這樣,我已經不太感傷了。不過我認為當他們不在時,要對得起他們的最好方法,就是好好善待自己。你覺得呢?”
“我明白。明珠只是擔心妹妹……”
到底是誰打定主意跟她迂回到底的?不就是他自己嗎?陽暗暗嘆氣,只好道“這樣吧,待我到羌城拜訪朋友之後……”
“陽公子要到羌城?”話落,明珠就後悔了。但她激動得情難自禁啊!
陽當然是故意這麽說的,他在羌城其實沒有熟識的朋友。反正他原本就打算帶她上羌城,現在只是編個理由安撫她這一路上的不安罷了。
“是。”陽沒有多問,繼續道“這艘船最遲五日後會到達白鷺渡口,由那裏往北行,不走官道,風景可比官道美多了,大約十日,應該可到羌城。”
到了羌城,她就可以盡快找到妹妹了!明珠臉上瞬間燃起光彩。
陽眼看成功地安撫了她,總算寬心一些,但仍是問道“明珠姑娘,應該還願意陪我走這一程吧?”
天底下真有這樣幸運的事?怎能讓她不起疑,不忐忑?“陽公子的朋友住在羌城?”明知這問題太愚蠢,但她一時也想不出更絕妙的試探方法。
陽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同樣出身權貴之家,他的背景畢竟比她複雜太多,心思也深沉許多。他把身子向後一靠,竟是一臉沉郁陰鸷,甚至一揮手,把甲板上的人都揮退了。
女伶婉轉的歌聲戛然而止,朗朗清川只剩江浪滔滔夾岸鳥鳴。原來他們早已行至山重水複幽谧處。
待閑雜人等遠去,他才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想你也許聽聞羌城去年發生的事,我的養父有位朋友住在羌城,圍城時也受困在城裏,正好最近風波平息了,養父要我親自前往羌城探望那位朋友是否還安好。”
從別人口中聽到羌城圍城的事,不知為何讓明珠五味雜陳,她也想說些安慰的話,或者表示一些意見,以符合她此刻正在扮演的、羌城毫無關系的旁人,但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圍城的慘狀她比誰都明了。
“明珠姑娘?”
明珠回過神來,只得應道“明珠當然奉陪公子到底。”
陽點點頭,“你放心吧,我知道大多數人聽聞羌城發生的事,心裏都有些忌諱,所以到了那邊,我會先把你安排在城郊,我自己進城去找人。”
明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麽幸運,幾乎要喜極而泣,“令尊的朋友一定會安然無恙的!”就像她的青兒一樣!
她漸漸開朗的模樣,似乎也把他心上那一層烏雲給撥開了。只可惜陽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值得深究,大少爺可是只管快活,不管理由的。
接下來的一路,明珠從抑郁寡歡變得迫不及待。走水路再從白鷺渡口北上,其實是繞了遠路,但是她心裏也很清楚,戰争才結束,官道上偶有盤查,特地繞這條遠路對她更有利。
這一切究竟是巧合或天意?也許,其實是難逃一死的阿爹在天之靈保佑?
船只一進入峽谷,明珠才恍然驚覺,這離別的、悲傷的、深秋的天,竟藍得像琉璃似的。也許是夾岸層層疊疊,綿延不盡的紅楓,把頂上這片琉璃裱褙了起來,襯得越是藍得出水,清得無瑕。
她想她有點明白陽為何要走這條水路了。
而她更明白,這湛藍無雲太平天,其實是用鮮血裱褙起來的。
入夜後,哪怕是紅的楓,藍的天,都歸于漆黑,只有永恒的滿天星鬥,在巨岳的剪影之間,哪管十年前十年後,百年前百年後,都同樣的閃耀着。
那晚的天很清,星河迤逦地倒映在他們後方。晚膳用罷,陽看見明珠望着船艙外的星空發楞,便說我們去個地方。“
他轉身向一旁的随侍取了油燈,一手托住她的手肘往外走。
這一路行來,明珠向來都是由着他的,好像也漸漸習慣他那些興致一來,說起風便扯帆的舉動。她不知道自己是天性随和,還是讓這一連串磨難給練出來的,每次都服服貼貼地以他馬首是瞻,再想反正左右也無事,就依他了。
江上行船不比平地,她确實需要有人扶持,一個步履不穩,陽好像早有預防那般,快一步地牢牢握住她的手,就不放開了,沒事似地繼續在前頭領路。
哪有這樣的人呵?明珠再次紅了雙頰,這回卻是又嗔又羞。
陽領着她來到船尾的帆柱下,觀察了一下風勢才轉頭看她,”你怕高嗎?“什麽?”她下意識地回答。
明珠以前曾随父親登上城牆,倒不覺得有何可怕。
當時奶娘一下子便推說頭暈,她才知道原來有人怕高呢。但随即,明珠就驚覺自己不該這麽說。
城牆哪是一般人說上就上的?
但陽不戳破她,只是笑了笑,“很好。”他彎下腰,明珠還沒會意過來,已覺腰部一緊,接着雙腳懸空。
饒是再冷靜的人也會被他的舉動吓出一身冷汗!明珠下意識地抱住他的肩膀,不敢有任何大動作,她沒忘記他手上提着油燈,好怕他一個不小心把她摔了、把燈摔了……
她只好閉緊眼。
原本,陽只是想帶她到船上最高的地方看星星。明珠以為他是率性而為,陽則自以為是個手段高妙的風流種,其實他這些行為徹底攤開來看,實在有點孩子氣,不就像那些打小玩在一塊兒的青梅竹馬,小男孩急乎乎地帶着小女孩去看他什麽偉大的、不得了的發現嗎?這一路上他所做的,就是那樣。
要不,他何必期待些什麽?
明珠閉緊了眼抱住他的模樣,讓他忍不住默不作聲,讓兩人繼續維持這姿勢,直到明珠終于覺得不太對勁,睜開眼,卻看見他眼裏和嘴角讓人發窘的笑意,而他的氣息幾乎吹到她臉上,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呼吸時胸膛的起伏。
明珠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推開他,陽卻收緊了手臂。
“當心,咱倆一起摔下去的話,可不是說好玩的。”
明珠這才注意到他們所在的地方,竟是船篷頂部的橫桅!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是站在桅杆的頂端了。明珠倒抽一口氣,更加不敢亂動。
“你不是說你不怕高?”陽的口吻竟有點失望,而她明明該覺得生氣,卻又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腳下只有一根橫木跟怕高是兩回事!”她杏眼圓瞪,她都還沒計較他剛才故意默不作聲呢!
“放心吧,我讓你坐裏面。”陽說着,吹熄了油燈,将它挂在吊挂船篷的橫勾上,拉着她坐下。
明珠真的很想抗議,但是因為他的拉扯,那一瞬間她當然選擇蹲低身子,然後見陽已經一屁股坐在橫桅上,她心裏再多嘀咕,也得坐下來再說。畢竟眼前能帶她安全回到甲板上的,也只有這位大爺了!
陽還是頭一遭看到她氣鼓了腮幫子的模樣,不禁覺得有些好玩,但他帶她上來,可不是為了惹她生氣,便道“別氣了,你看坐在這上頭,星星是不是特別亮?那是綠河對吧?”
所以他興匆匆地,是帶她上來看星星?明珠有些無語,忍不住朝他看去,卻見他果然專注無比地看着穹蒼。
每當深夜,她終于能獨處時,總會忍不住對這位大少爺賞花賞月賞清風的無憂無慮感到羨慕,不由得也感嘆起自己的命運。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般的灑脫,怕是跟她永遠也不會有關系。身負血海深仇的人,是不配有什麽灑脫的。
不過眼前呢,看星星,總比看腳下好!
陽轉過頭,見她又是一副眉頭深鎖的模樣,不禁嘆了口氣,“啊,你還是生氣好了,你生氣時眼睛真是又大又亮,比這天上所有的星辰都亮多了。”
明珠想瞪他,但她知道她有點忍俊不住,而且對他這麽明目張膽地逗弄有些不知所措,最後只能低聲啐道“貧嘴。”話落,偏又懊惱起,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太冷淡了些?
嗳,她在想什麽?又在期待些什麽?他只是她的恩人,慷慨又不拘小節的恩人,而她,這輩子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像個正常女子那般,不管是對一個男子有所期待,或者是被一個男子所期待……
不過她還是提醒自己,要扮演好“伴游”的角色,可別壞了人家的興致。
明珠看向陽,才發現他也正看着她——那張總是戴着面具的臉,讓人只能探究地看進他的眼,想要一窺他的想法或喜怒哀樂,而這就像陷阱一樣,一旦自投羅網地注視着直達他心魂的兩泓深潭,就仿佛被那雙神秘的眼捕捉到心裏的某種秘密,讓人心慌不已。她不由得兩頰一熱,後知後覺地想起兩人也靠得太近了,幾乎是挨着身子坐。
但是,在這船桅上,恐怕他們也沒別的選擇,她總不能叫他坐遠點吧?
“我……我不氣了,你還是看星星吧。”她期期艾艾地道,慶幸在星光下,她臉上羞赧的神色應該不會太明顯。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他的嗓音原就沙啞,此刻低語着,竟像嘆息。
明珠擱在腿上的手,默默揪住了裙擺。
如果,當今天子不是那麽的昏庸霸道,如果她的家人?在,如果她不是欽犯,依然是明夏豔……
明珠突然有點想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卻有些哀傷。
如果真的有如果,也許,她也不會遇上“陽”吧?從圍城到滿門抄斬的判決下來,她最害怕的就是夢見以前,戰争雖讓時局有些亂,但她終究是有家人的。可如今去想以前又有何用?徒增悲傷罷了。
“啊,硬要你來陪我看星星,還說什麽“惟許有情知”,我果然很霸道。”陽自嘲道。
明珠回過神來,連忙解釋,“公子千萬別這麽說,明珠很高興能當陽公子的知心人。”情字何解?恩情義理,都是情,她何必自作多“情”呢?
是因為體諒她遭逢家變,又或者是其他緣由?其實,陽對自己的理解也是對的,他這個人本性是霸道的,只不過他的霸道跟他陰險的本質,一起被掩飾得極為巧妙。
換作別人,他大少爺可不會一再去碰釘子。不過此刻他自己也沒發現,這來自于她的軟釘子,他碰得還挺開心,挺享受的哩。這也算是種犯賤吧?可他大少爺的字典裏,絕對是沒有這兩個字的,他管他倆這叫“情調”!
“知心人就知心人。”他爽朗地笑,看着江上夜風吹起明珠的發絲,感覺到她瑟縮了一下,因為本是臨時起意,兩人都沒特別多帶件披風或鬥篷,他只好道“起風了,我送你回房吧。”
明珠反而覺得有些可惜了,她好不容易才适應這高度,而且機會難得,以後要她再上來,她應該也沒那個膽子了。
“明天再上來看夕陽。”他環住她腰際時道。
“……”明珠無語地看着陽沖着她笑得有些氣,害她也有些忍俊不住,當陽抱住她再次騰空時,不及反應的她只能立刻抱緊他的肩膀。
不管是往上飛升或往下降落,騰空的瞬間都讓她的心幾乎吊到了喉嚨上,害她什麽矜持也顧不得地緊緊挨着陽。
而陽察覺到這一點,這回特地繞過了兩根帆桅,慢悠悠地降落在船艙前。
當他們落地時,明珠腿都有點軟了,他不着痕跡地扶住她,面具底下的眼,笑得既得意又邪氣。
待明珠站穩了,他才挪步,明珠知道他是為了等她,感謝之餘,對自己的膽小不免升起一股臊意。
他一直送她回到房門口,明珠正想跟他道別,他想起什麽似地,啊了一聲,在懷裏一陣摸索後,拿出一包香囊塞進她手裏。
“這是?”明珠問得有些多餘,她早就聞到他身上有一股獨特的香味,和手上的香囊一模一樣。讓她心神不寧的是,他身上的香味,和她上船之前每天醒來後聞到的香味,有些相似,但她盡量不讓自己多心,因為這麽想,豈不是懷疑恩人有什麽不軌的舉動?
油燈像江浪般晃動着,不知錯覺否,陽的眼神和笑容,有些耐人尋味。
“你最近睡得好嗎?”
明珠這才想起是了,好像自從那股香味出現後,她終于不再為淺眠惡夢所困擾。
“之前我看你白天時精神不太好,想來是睡得不太安穩,所以我讓人整理你房間時順便點上熏香。不過船上不适合點香,這個你拿去用吧,放在枕畔,效果也一樣的。”
鼓鼓的香囊,絲綢觸手滑潤,還有着他身上的餘溫,那溫度透過指尖,竄遍了她四肢百骸,連心都躁動起來。
“公子費心了。”
“早點睡吧。”
明珠根本無暇細想,其實前幾夜,她每晚回房之時,那股香味并不存在。
就算後來她想起這一層,也會懷疑自己記錯了,畢竟過去每晚都陪着陽到深夜,也許她累了,也許她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傷中,沒有發現也屬尋常。
然而那夜,明珠懷着一股自己也說不出的微妙心思,仍是依言将香囊放在枕邊,盡管從小受到的教養讓她知道,這實在不合宜……
黑暗中,她素手撫上香囊。雖然是極品冰蠶絲,卻無任何裝飾……或許她可以給陽公子繡上一只別致的?只是答謝,沒有別的原因。
沒別的原因嗎?
香包或香囊,是自前朝就在貴族間風行的配飾,有佩帶在顯眼處做點綴,也有放在衣服裏單純熏香用,總之是随身事物。
她難道不是想讓陽貼身帶着她的心意?就如同她他的味道共枕而眠?
明珠羞得拉起了被褥,幾乎要為自己不知恥的念頭驚呼出聲,可一手仍是撫着香囊,握在掌心。
那不就是一種形魂相依嗎?無時無刻不相離,甚至是隐密地藏在懷裏,日夜相伴。莫怪男男女女,總愛以香囊寄訴情衷,好像無比含蓄又不失禮教,卻是幽情綿綿唯君知啊。
在他身上聞慣了的味道,雖然是令人安心的,卻也擾亂了一池春水,直到她終于不敵睡意,任由他的氣息闖入心扉。半夢半醒間,神智仿佛又回到了船桅上,星空下,倆倆相望,這回什麽也不想,假裝忘了,或假裝她命運裏的悲劇不曾存在,只需依偎。
月娘啊,但願每一個悲傷的靈魂,都能躲到祢的國度裏,忘卻疼痛。
這家夥好像常常作惡夢啊?
唔,不能說常常,因為他真正清醒過來也不過是昨天的事,但她救他回來之後,這家夥就算在病中也是呓語不斷。她确定他身上的毒不包括會讓人作惡夢,産生幻覺的,那麽原因應該出在,這個稱自己失憶的男人,他可能有着不是很愉快的過去……
女人對自己說,她這不是探人隐私,而是身為一個大夫,病人要是不能好好休養,那不管從她個人的專業方面或是醫德方面,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于是她又蹑手蹑腳地捧着水盆來到他床畔,見他早已冒出一身汗,她急忙擰起毛巾替他擦拭汗水。
然而,也許是在奴隸販子手下總得時時刻刻對外界有所提防,加上此時不比在病中,淺眠的男人立刻就像被侵入領域的野獸般醒了,而且本能地擒住女人手腕,将她壓制在身下。
“喝!是我!”女人沒有大叫,第一,這男人大病初愈,應該沒什麽力氣殺她……呃,大概吧。
第二,如果她叫了,她很清楚在這男人來得及對她做什麽之前,他就會有多可怕的下場。
童,家裏那只小鬼兇起來可是會要人命的-別看她眼睛大大、臉蛋圓圓好可愛!她知道小黛的顧慮是應該的,只能祈禱男人真的不是惡徒。
雖然,他一臉亂胡,真的有夠像江洋大盜……女人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男人好像經歷了一場惡鬥那般喘着氣,認出了她,立刻愧疚地松手。
“抱歉。”他退開來。
“我看你睡得不太好,要不要我熬一帖安神藥給你?”
男人看着她,“不了,我不吃會讓自己昏迷的東西。”
女人一臉受辱,“安神藥和迷藥是不一樣的,你當我庸醫啊?”
“抱歉,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從他有記憶起,即便擁有的記憶很短暫,但他時時刻刻都是提心吊膽地在過日子,“我知道你不會害我。”最後,他只能這麽道。
要害他的話,早在他昏迷時,她就能動手了。
這女人說,她叫自在。她說,因為她原本有個很長的名字,遇到每個人就得解釋和糾正半天,于是她便給自己改了個名字-自在。
“就是自然而然,我就在了。”她顯然非常自豪,而他聽得很無語。
醒來第一天,他就參觀了她的醫廬兼她所謂的“豪華莊園”,占地廣闊,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這幾點确實很豪華,不過房子相當破舊,但倒也足夠遮風蔽雨。而且這座豪華莊園裏,住滿了她撿回來的動物,和她妹妹。
應該是妹妹吧,雖然她二人并不相像。妹妹的炎武名字叫葛如黛,中原名字是單鳳樓,聽說是自在取的,怎麽跟她自己随便取的名字不太一樣呢?
不說那個老是躲在角落瞪他的妹妹,這個女人倒還真的讓他覺得很自在,很舒服,雖然她常常有些讓他無語的舉動。
他堅持不喝安神藥,她也只好由他。
然而這夜,他想他是難以入睡了,只好信步走出屋外。
不知是什麽時辰了,樹林裏只有鷗鸮低沉地夜啼,屋子裏,只有女人書房的方向點了油燈,但黑暗對他一向不是什麽問題,這也是被那些奴隸販子訓練出來的,他們有時徹夜趕路,不趕路時,每每讓他勞動到深夜,隊伍裏總需要有人幹雜活,遲遲沒被推到買主面前的他自然不可能吃白飯。
是因為自由嗎?這“豪華莊園”裏,連星空都特別熱鬧,特別清澈,傍着鋪滿了一院子的各式藥材的香氣,白日時明妮的景致,在星空下也依稀可見,尤其不遠處那一彎銀色流水,和水湄邊早已開到了盡頭,遍染山林胭脂色的山桃花。星月輝映下的大地,原來也是這麽美好,全然沒有他在那些奴隸販子手下時所感受到的荒涼。
女人從她的書房走了出來,好像也習慣深山裏的夜,所以沒帶上燭火。
“既然你不喝湯藥,就戴着這個睡吧。”
男人看着她塞過來的,看起來就是臨時剪了張粗布,再用麻繩捆好的……
他聞到香味,是香包?
“雖然效果不大,但還是有點用。對于你們這種怕藥苦不喝藥的,我早有對策,看是用聞的用泡的都行,不過我懶得生火幫你燒水,你就用這個吧。”
“……我并不是怕藥苦。”但他仍是收下了。
“啊,總之呢,早點睡吧。”
“今晚月色很美。”他實在沒有睡意。
“是啊。今天十五呢。”銀漢無聲轉玉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