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傍晚時分，青雲山頂。本是視線開闊的地點，因為頭頂的一片陰雲，顯出幾分壓抑之感。

更讓人覺得壓抑的，是幾個身着黑衣的人，以及黑色的車輛。

現在這個時候，青雲山基本沒有人煙，算得上個上佳的談話地點。

幾名保镖分散立于一輛車周圍，距離不遠不近——車內，蕭家新任家主已經和大小姐交談了一會。

車內此時一片沉默，蕭音玩世不恭的表情僵在臉上，她掏出一根細長的香煙放進嘴裏，卻怎麽也摸不到打火機。蕭烨皺着眉，“啪嗒”一聲替她點了火。

“……難怪這麽像。”緩緩吐出煙圈，蕭音喃喃道。她親眼在蕭禀然那裏見過DNA報告，沒想到……

對蕭音來說，香煙有極佳的鎮定作用。在別人眼中，抽煙的她顯得極富魅力，然而他們并不知曉，蕭音只有在心緒煩亂的時候才抽煙，而且，心越亂，動作越美。

此時她修長的手指夾在豐潤的紅唇前，顯得晶瑩白皙，下颔輕揚，美麗至極。

了解她這點習性的，在世的只剩下蕭烨一人。另一個人，已經離開了整整十七年。煙霧缭繞，不約而同的，兩人同時想起那位溫柔淡雅的女子。想起她一身白衣，站在粉色海棠花中微笑的樣子。

“我跟阿烨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

蕭音思緒飛轉，恍然記起那女子蒼白着一張臉，臉上是脆弱的堅決，“就算讓我死，我也要留住孩子。”

青青，你做到了，你果然做到了……你比我想象的，更堅強啊！

是你的靈魂在指引吧，那個孩子歷盡磨難，兜兜轉轉，最終回到了你最愛的男人面前。

香煙燃盡，蕭音紛飛的思緒沉靜下來。多年來，她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對情緒的控制早已爐火純青。蕭家涉足白道以來，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多由他們姐弟處理，而蕭音，負責最多的便是滿世界殺人。情緒稍有不慎，她早死了千萬遍。

身為大小姐，其實不用屢屢親自涉險，然而身邊沒有了她給予的關懷，沒有了她擔憂而無奈的勸解，還有什麽可在乎的？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蕭音苦笑一下，“早知道我不應該讓黑羽幫的人死得那麽痛快。”當時一聽到青青母子落入沙江，她理智失控，殺心高漲，一氣之下端起重型機槍将那些人全射成了篩子。心裏只想着，報仇報仇，要讓他們陪葬！

Advertisement

沙江水面血紅一片。

如果不那麽沖動，稍微審訊一下，便能得知孩子可能活着，那孩子也不會吃盡了苦頭！

發生了什麽事？蕭烨也無法回答，唯一知道答案的，只有青青她自己。蕭烨那時被派到國外半年，等他回來時，沙江的水已恢複澄清，他連孩子都未曾見過一面。

事後蕭烨性情大變，他本就冷漠，如此一來更是變本加厲，從懶得參與家族事務變為用雷霆手段鎮壓，很快便牢牢站穩了繼承人的位置——因為這件事，是蕭家內部勾結黑羽幫的結果！

車內壓抑得讓人難受，蕭音勾起嘴角轉換話題，“家主傳承就被你這麽草草結束了？不用再趕着回去敷衍那些老頭一下麽？”

蕭烨冷聲道，“不草草結束，等着你傷害星兒？”

“……”蕭音語塞。

“我罷免了蕭濟的長老位置。”

“哦？”蕭音鳳眼微挑，“他任你宰割？其他老頭不說話？”

蕭烨冷酷的一扯嘴角，“證據确鑿，老頭們人人自危，顧不上他。”只要有長老背叛蕭家的證據，家主便有權利罷免長老，這也是規矩。

按輩分蕭烨得叫蕭濟一聲大伯，然而蕭家老祖宗規矩森嚴，重男輕女，嫡庶分明，家主繼承人必須在嫡系裏産生，以保證血脈正統。分家中有能力的子弟不少，自然出了一些心有不甘的人。蕭濟在各地分家中很能說得上話，手掌一片分家大權，早就蠢蠢欲動。

家主是必須有血緣和信物的，在這方面蕭濟使不出什麽幺蛾子。因此，便動了脫離本家掌控的心思。要脫離本家，必須聚財聚勢，只能勾結外在勢力，和蕭濟勾搭上的，就是黑羽幫。

黑羽幫雖然比不過蕭家勢大，在B國黑道中也是響當當的角色。他們沒有世家根基深厚，但發展極為迅速，尤其這一代幫主，做事風格淩厲風行，激進殘忍，将黑羽幫推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十幾年前，青青母子被人挾持，用以威脅蕭家。蕭禀然老狐貍一只不受威脅，蕭烨不在國內，又有多方原因導致蕭音解救不及時，最終釀成慘劇。

事後查實，蕭音之所以沒有及時趕到，竟是因為她的貼身保镖兼搭檔的背叛！而那個人，是蕭音的男人，是她最為信任的人。青青慘死，蕭音恨自己沒有察覺枕邊人的變化，無法忍受背叛，當着全宅人的面，親自爆了他的腦袋！

鮮血飛揚，腦漿四溢，人人只道蕭家大小姐殘忍嗜殺，可誰會知道，那一顆子彈，也把蕭音自己的心打了個七零八落。

最親密的情人害死最親愛的人，蕭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只能以最決絕的方式做一個了斷！

那次事故得出的結果，是蕭家內部和黑羽幫叛徒勾結。黑羽幫态度良好，陪給蕭家整整一個堂的性命，況且這事蕭家自身也有叛徒，那時蕭禀然有心插手白道，不宜樹敵，表面上，事情就這麽揭過去了。

只能怪青青沒有如白雅麗一般的身世背景，只能怪她沒有明媒正娶的身份。

“這麽早動手，不像你的作風。”蕭音說，“阿烨，是不是那個老匹夫和當年的事有關系？”

“無論跟他有沒有關，和黑羽幫湊到一塊，就是背叛！”蕭烨冷冷道。

“可你如果把那群老家夥都惹毛了，這五年間不怕他們使絆子？”

“老骨頭敲打敲打，才沒膽使絆子。”帶有薄繭的指尖撫摸上右手大拇指的墨玉指環——家主的标志。

蕭音皺眉道：“擔心狗急跳牆。”

蕭烨低低一笑，“大小姐，你這是關心我？”

蕭音用鄙視的眼光看他，“你可是新鮮出爐的蕭家家主，還輪得到我來關心？”說完忽然沉默了，問：“你打算就這麽養着星……星兒？”

蕭烨沉默不語。

“……那孩子之前問過我，是不是你的情人。”蕭音的口氣有着莫名的古怪。

蕭烨太陽穴一跳。

“你還不明白麽？他快成年了，被你這麽不上不下的晾着，你能猜得到他腦子裏每天都在想些什麽？他是青青的孩子，你要是傷害了他，我跟你沒完！”

“我怎麽舍得傷害他。”蕭烨淡淡的指出，“別忘了，我要是晚來一步，他就被你毀容了。”

“……”蕭音臉色一變，随即一翻白眼，“死阿烨！還嫌我不夠難受？我可是你姐！姑奶奶腸子青一遍不夠，還想讓我青兩遍！”這表情一做出來，倒顯出幾分俏皮來。

蕭烨呵呵笑了兩聲，蕭音作勢打他，被蕭烨反手制住。姐弟倆很多年沒這麽鬧過了，一時間都有些恍然。

山頂風大，這時車輛搖晃，外邊的保镖仍然站得筆挺，心裏卻免不了生出幾分怪異。

蕭烨理了理蕭音額際的發絲，然後放開她，“別忍了，我知道你難過。你再強也不是男人，哭一哭有什麽關系。”粗糙的繭子劃過皮膚，蕭音一顫，別過了頭。

車門忽然打開，保镖們繃緊了身體，卻見大小姐飛快的跳上另一輛車，發動車子揚長而去。保镖們不約而同的心想，大小姐又鬧什麽別扭了？誰都知道，他們的大小姐說風來雨，性情古怪嗜血，莫非和家主吵架了？

蕭烨坐在車內，眼眸暗沉。

蕭音對青青的感覺，或許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別說她，就連他也一樣。出生在冷血的蕭家，遇到那個溫柔似水的女子，得到從未得到過的細致關懷，他們倆，都将青青當成最親的人。

她豁出性命來也要關心你，她似水的溫柔逐漸滲透你冰冷的心房。

蕭烨和青青的那一夜純屬意外。事後他很後悔，覺得玷污了那個淡雅的女子，可萬萬沒想到，她會有了孩子，而且隐瞞了孩子的存在。

青青對他了解極深。沒錯，如果他知道，他不會留下孩子。青青應該有愛她的丈夫，有溫暖的家庭，而不是在注定滿手鮮血的他身邊飽含委屈。

蕭烨不愛青青，他敬愛她。

然而蕭音呢？她為她血染沙江，為她親手殺了自己的愛人，并将她們母子的死，全都背負到自己身上。

這麽多年過去，世事變幻，感情已混亂，有的，只是在鐵一般的武裝下，那顆破敗疲憊的心。

而青青的孩子，打破了那層武裝，讓她有了救贖的機會。可是，卻将那顆心上的傷口，重新血淋淋的呈現出來。

樹木的殘影從車窗外一閃而過，蕭音瘋狂的踩着油門，不知不覺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