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異日相逢
江浮跟着哥哥回了青丘,與一大家子人終于團聚。
爹娘原來早已知道他在大荒被秦煥養着的事兒,是以那二十年裏原是放了心的,誰料他還要從大荒離家出走。出走後秦煥費了些工夫,才終于算出他掉進了光陰井,去了一個很遙遠的世界。秦煥決定下凡去尋他,這件莽撞的計劃卻只有長瑤知道,也只有長瑤會同意。
“我們也不可能一輩子照顧你呀。”娘親拉着他的手說,“天師曾與我們通信,說哪天若是你想回來,他會送你回來。可你好像也不想回來。”
是的,在大荒時,除了最初那幾日,後來他簡直是樂不思蜀,有了秦煥,就把親爹媽抛到九霄雲外了。
“你與天師有緣,我們想,說不定還能結個善果,也是一種修行。”
善果自然有,他若不是遇到了秦煥,可能永遠不會變成人,也永遠不會嘗到做人的種種苦。
“可是阿福,這人間有許多種業障執着,秦煥都已經放下了,你也遲早應該放下。”
放下?
他才不信。
江浮總是想起老家夥在奈何橋上回頭的那一笑。那執着的、甚至可稱得上是染了惡意的一笑。那一瞬間他覺得凡人真可怕,明明自己終期于盡,卻偏要拉着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絕不肯放過他。
論業障執着,誰能比得過他。
爹娘看江浮悶悶,自然也不敢提給他找朋友、做親事,他長了一張英武的冷臉和一副健壯的身材,與一般的狐仙相差甚遠,爹娘又怕他被嘲笑,于是想辦法給他往五行山的菩提老祖那兒插了個班,讓他老老實實從築基修起。
他二哥還出面去請來了一位上古的藤仙給他陪讀。
五行山上靈蘊豐沛,花草葳蕤,鳥獸歡暢,是真真正正令人向往的神仙界。江浮別的不行,倒是很适合學醫,每日裏上山下河地采藥,把琅嬛閣的醫書都翻了個遍,手裏永遠拿着一根銀針念念有詞,惹得旁人都不敢接近他。
只有那個給他陪讀的藤仙師兄,時不時會來找他串門兒,問他一些有的沒的。
“我聽說你去過人間?”他叫風弦,一身白衣飄飄,眼神單純幹淨,“是哪一個人間,好不好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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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浮一邊稱着藥草一邊說:“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啦,樓房有這——麽高,街道有這——麽寬,凡人開的車比日影還快,他們還打游戲,抽煙,看電視……”
風弦一個詞都沒聽懂,但不妨礙他繼續問:“那有沒有什麽有趣的故事?”
“有啊。”江浮想了想,開始講他最喜歡的一個言情故事,“比如曾經有個總裁——總裁就是很厲害的人,他和一個姑娘睡了覺,沒想到那姑娘懷孕了,總裁就甩給她五百萬要她走人,她多傷心啊,拿了錢就走,結果總裁又不高興了,哪哪兒都不高興,他決定要把人給追回來……”
風弦柔軟的身軀側躺下來,打了個哈欠,顯然已不感興趣了。
把風弦送回去睡午覺後,江浮從箱奁底裏拿出了二哥送給他的紅塵鏡。
他将鏡子端端正正擺好,認認真真擦拭了三遍,念了一道熟稔于心的咒語,鏡中漸漸雲開霧散,現出了一座小城的形狀。彎彎的青石板小路繞着山盤旋而上,窄窄的街道兩旁挂着店招,山裏的女孩們戴着鬥笠背着背簍說說笑笑地走着,路過了一家小小的茶鋪。
一個穿長衫的少爺正坐在鋪子裏打算盤,手邊放了一盞清茶,偶爾執杯淺淺地啜飲一口,眸光流轉生波,嘴唇也泛出水光的紅,惹女孩們臉紅地笑,又各個挽着手跑走了。未過幾時,道上落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從檐頭不絕地墜落,那少爺便擡起眼,怔怔地看向雨簾。
他纖秀的脖頸上纏着一根紅繩,底端落入衣領子裏,掩得規規矩矩。但江浮知道,那繩上墜着的是一塊玉菩薩。
是幽都地攤上賣的假冒僞劣的玉菩薩,但卻和他自己那只祖傳的一模一樣,勉強也可以說是成對的。
大布蒙下,遮住了鏡面,也遮住了鏡中的雨水和目光。江浮對自己說,不過就是異地戀罷了,這不算什麽。
五行山中歲月如梭,凡人界裏也是如此。江浮守着一面紅塵鏡,看秦煥投胎了幾十上百次,他潛心修行,護持着秦煥每一世的命脈,而每一世到最後,江浮都會去鬼門關前等着他。
他會看着他穿過幽都,聽過閻羅王的判決,再踽踽地行過地底的千山萬水,到那奈何橋上去。這個過程有時會很久,久到秦煥要在幽都裏租房住下,江浮唯有在此時才能仔仔細細、近距離地觀察秦煥,看他又有什麽變化,但好像沒有,秦煥永遠和他夢裏想的一模一樣。
黃泉水上靈風浩蕩,秦煥偶爾會回頭,多數時候不會。但不知為何,江浮相信秦煥是記得他的。
因為秦煥曾向他索要了那麽重大的承諾。
他在漫長的時光裏孤獨地成長,終于漸漸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秦煥的所有伎倆,什麽躲仇,什麽槍響,恐怕根本都不曾存在。比如會所裏的那個嬌弱男孩也是他二哥變的,他們聯起手來要刺激他。比如秦煥很聰明,正因為太聰明了,所以才不肯強行帶他回去,秦煥也許只是,在等他的一句話。
總之秦煥就是這麽壞心眼。
到兩萬年上,江浮終于要出師了。他比風弦出師得還要早,天庭打算派他去南海的一個島上,做南海仙君。
攻衆昊xytw1011
南海離五行山已經很遠,離大荒就更是方向相反,差了十萬八千裏。他出發的時候,忽而掉了個頭,還是先去了一趟大荒。
極星塔上久無人居,但它是神塔,歷二萬年也不會變化分毫。倒是塔中許多的小玩意,比如江浮曾經喜歡的玩具,秦煥曾常用的鍋碗瓢盆,個個是生鏽的生鏽,朽壞的朽壞,江浮把用不了的都清理掉,而秦煥的星盤甲骨倒是堅固,他全收進了自己的乾坤袋裏。再往下走,地窖裏還有幾壇仙酒,過去秦煥不許他喝,或許還以為藏得很好,其實他早就知道了。這一回,他就要全部順走。
要是秦煥知道他在偷家,不知會不會怒氣沖沖地跑回來。江浮不無壞心地想。
走出極星塔,大荒的土地上風沙烈烈,江浮頓了一頓,向東邊望去。
東邊的那一片桃林,卻仍舊粉霧纏綿。
他拎着大包小包,一步步走了過去。微風拂過,桃花瓣紛紛而落,帶起柔軟不設防的香味。一瞬間他仿佛被流電交擊,整個人痛苦地捂着胸口蹲坐了下去。
為什麽這一片桃花還在?
無數的花瓣在他身畔落得淩亂,他閉了閉眼,一點點将花瓣都收拾起來,在樹下攏作一個小堆堆。
永遠開花的樹,也自然永遠落英缤紛。不論他如何收拾,都收拾不盡的。
他在過去,怎就沒想明白這個道理?
“秦煥,”他低聲說,“你憑什麽這麽肯定?我會移情別戀的,你再不回來,我真的會移情別戀的。”
“小東西,是給我起墳頭麽?”輕輕地,笑聲響起。
江浮幾乎以為是回憶裏的人在說話。他不自覺地擡手打人,“不要亂講話。”
“是誰亂講話?”他的手腕卻被抓住了。
他的呼吸滞了一瞬,慢慢地轉過了頭。
漫天的桃花影裏,秦煥一身長衣飄飄蕩蕩,眸色溫柔如水,笑得仍像一個圈套。
“是誰要移情別戀呀?”
江浮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那一只手卻也被秦煥握住了。
“我……”江浮不知從哪裏說起,漸漸地眼圈先紅了,“我沒有想到,這桃花還開着……”
“嗯。”秦煥道,“它為我留下了最後一抹仙氣。若沒有它,再過兩萬年我也修不成仙。”
江浮睜大了眼睛,“仙氣?”
秦煥柔聲道:“不然你以為它為何永遠盛開?”
“我以為,我以為你給它施了法術。”
“一般的法術支持不了那麽久。”秦煥牽着他的手,低下頭,半晌,又自顧自地笑了,眼裏像盛了桃花影,“你相信命中注定嗎,江浮?我在過去,原是不信的。”
江浮已不再想聽他說話,徑自按着他的後腦吻住了他。秦煥仿佛吃了一驚,眼睫清冽地扇了一下,眼角又泛出鮮麗的笑影。他安然地承受住了江浮的吻,還從容地加深了它,手掌摩挲過江浮的腰身,仿佛對江浮的一切都要重新打招呼。
這個聯想又令江浮鼻酸。他抱着秦煥,聲音都悶悶地埋在他發間:“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麽辦?”
“現在?”秦煥眨了眨眼,牽着他的手往身下摸,款款地道,“可以先解決了這個問題嗎?”
江浮想罵他流氓,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去了,兩萬年不見,他只想讓秦煥開心。于是他默默地看着秦煥,竟真的再度低下身去,要将秦煥的下衣都撩起來。秦煥呆住,俄而便是大笑,笑聲幾乎震得桃花都飄得更快。
他笑不可支地拉住江浮,給他腦門兒上印了個響亮的吻,一把攬過他的腰道:“我好不容易回來,卻見你把我的家都偷了。仙君大人,你願不願意也把我帶走?”
“那是自然。”江浮回頭望向極星塔,忽覺得那塔的寂寞令他一眼都不想再多瞧,可是秦煥已攬着他往外走去了,江浮又急忙拉着他衣角,傻乎乎地問:“可是、可是你不要嗎?”
大荒的極星塔後來被徹底地廢棄,天師一職大約也交給了別人。不過塔東側的桃花随着仙氣的抽離而凋謝盡的那一日,據說曾有一人一狐在那裏幕天席地地交合。兩具柔韌有力的胴體在汗水中交疊翻滾,花聲聳動,日影搖曳,那狐貍精情濃之際,甚至還露出了一條大尾巴,快活而浪蕩地晃動交纏,驚得滿林桃花都簌簌地落下。
不過,這都已是傳說裏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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