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烏芽芽走進辦公室,先是歪着腦袋仔細欣賞易岺的雙瞳,然後才看向空空如也的茶幾。

轉瞬之間,她歡喜的表情就垮塌下來,變成了喪眉耷眼的失望。

“水果糖呢?”她伸出細長的指尖,用修剪得宜的圓潤指甲把原本放置糖果的那塊桌面戳地咔咔作響。

易岺微微勾唇,語氣溫和地說道:“如你所見,它沒有了。”

“什麽叫做沒有了?你可以買啊!”烏芽芽繼續用指尖戳着桌面,圓而清澈的眼睛裏滿是指責。

易岺拿出筆記本,富有磁性的嗓音帶上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戲谑,“我不想買。”

“你想。”烏芽芽理所當然地下令:“你現在就去買。”

“不,我不想。”易岺慢條斯理地在筆記本上寫下日期、症狀和患者姓名等信息。

“你想。你快去。”烏芽芽搬來一張椅子,擺放在易岺面前,然後坐在這張椅子上,雙手環胸,虎視眈眈地看着對方。她總是這樣理直氣壯地指使別人,并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因為她就是這樣長大的。她每時每刻都待在榕樹爸爸的懷抱裏,她想要什麽,每一片樹葉都會為她服務。

易岺搖搖頭,嗓音裏的戲谑變成了微微的笑意:“我不想。”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你來我往的幼稚争吵。

“你想的。”烏芽芽忽然放軟了語調。

易岺低着頭寫字,烏芽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于是不得不彎下腰,歪着腦袋,從側面去看易岺的臉。為了保持身體平衡,她把雙手撐在易岺的膝蓋上,還輕輕地晃着掌下的膝蓋,柔柔地撒着嬌。

只有面對特別喜歡的人她才會這樣。然而從出生到現在,她特別喜歡的人有且僅有兩個,一個是榕樹爸爸,一個就是易岺。

易岺放下筆記本,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握住小朋友的手腕,将她往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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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習慣這種太過親密的接觸。如果對方不是烏芽芽,而是別的什麽人,他早就叫保安了。

“你可以讓他幫你去買。”易岺指了指于浩偉。

于浩偉連忙說道:“小竹,你想吃什麽糖果?”

“我才不要他給我買糖吃。看見他的臉我就想吐。”烏芽芽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于浩偉的厭惡。

于浩偉低下頭,心中滿是憤怒,卻完全不敢表現在臉上。林秀竹厭倦了他是好事,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她會放了他。

這樣想着,于浩偉的心情又恢複了平靜。他不是看不出烏芽芽對易岺的迷戀,但他樂見其成。

“開始治療吧。”易岺用筆杆子敲了敲桌面。

磨不過他的烏芽芽只好噘着嘴站起來,不情不願地走向躺椅。于浩偉立刻上前幫她脫鞋,又抖開一條毛毯,蓋在她腿上。

做完這一切,他輕手輕腳地退出辦公室,臨關門前小聲交代:“我在外面等你,你和醫生慢慢聊。”

只看表面,這可真是一個溫柔體貼的男朋友。

然而易岺卻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他沒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免問了一句:“你對他做了什麽?”

烏芽芽勾了勾食指,原本清甜的嗓音帶上了一絲神秘的沙啞,仿佛要分享一個重大的秘密:“醫生你靠近一點,我悄悄告訴你。”

易岺眉梢微挑,然後便靠近了一點。

“再近一點。”烏芽芽繼續勾手指。

易岺又靠近了一些。

烏芽芽貼近他的耳朵,輕輕柔柔地沖他耳膜裏吐着熱氣:“我呀……我不告訴你。”

她眼睛一彎,得意地笑了,然後便伸出雙手摟住易岺的脖子,嬌豔的紅唇直直往易岺狹長的眼尾吻去。

正面有鏡片擋着,她吻不到

對于她的忽然襲擊,易岺絲毫也不感到意外,立刻便豎起筆記本,用堅硬的封皮擋住了這雙又嫩又軟的紅唇。與此同時,他的喉結卻上下滾了滾,口腔裏仿佛溢滿了話梅糖的酸甜氣息,并分泌出許多唾液。

他感覺到了一絲莫名的幹渴。

“別玩了。”易岺嗓音沙啞地說道。

“你就陪我玩一次嘛。我要走了你知不知道?”烏芽芽纖細的胳膊吊在易岺的脖子上,來來回回輕晃。

吻不到易岺的眼眸,她便把腦袋埋進易岺寬闊的胸膛,臉頰輕輕蹭了蹭。

易岺被她蹭得渾身發麻,胸口處像是盛了一塊火炭,燙得連血液都在翻滾。

“別鬧,好好說話。”他握住烏芽芽太過單薄的肩膀,将她強硬地摁回躺椅。

這一次,他沒把人提溜着扔出去,因為他捕捉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

“你要走了?主人格快要蘇醒了是嗎?”他語氣嚴肅地問道。

“我是來幫林秀竹實現願望的,現在願望實現了,我自然就該離開了。這是我存在的意義。”烏芽芽一眨不眨地看着易岺,漆黑瞳孔裏溢出不舍、眷戀等溫暖的情緒。

被這樣的情緒纏繞着,易岺感到渾身不自在。這種情況極其罕見,要知道,他的心早已堅硬如鐵。

他垂下頭,避開了烏芽芽的視線,一邊寫筆記一邊問道:“願望實現,你就沒了存在的意義,那麽你以後都不會再出現了是嗎?”

“是的。以後林秀竹的人生路将由她自己去走,我不會再出現了。”烏芽芽擺擺手,“所以我今天是來向醫生告別的。”

易岺忽然失去了記錄這次談話的興趣。他放下筆,眸色溫和地看着少女,安慰道:“如果主人格受了強烈的刺激,你還是會蘇醒。你只是睡着了,不是消失了,你會一直存在。”

身為林秀竹的心理醫生,他本該用專業的手段為她治療多重人格障礙症。他本該讓多出來的這個具有反社會傾向的人格長時間地沉睡,甚至永遠消失。

然而現在,他卻用溫柔的語氣撫慰着對方的沮喪,并用言語之間的暗示增強她的信念。有了這份信念,她就一定會蘇醒。

他在做與自己的職責相違背的事。

易岺摘掉眼鏡,按揉高挺的眉骨,心裏止不住地嘆息。他隐隐意識到,自己對這位小朋友的關心似乎超過了某種界限。

烏芽芽繼續擺手:“不是的,我不會再出現在林秀竹身上了,我和她的交易已經結束了。醫生你不懂。”

易岺戴上眼鏡,沉聲說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執意認為自己會消失,那麽這件事就會變成真的。你是意念的産物,也将由意念終結。這是你期望的嗎?”

他很難相信像烏芽芽這樣強勢的,充滿着澎湃生命力的靈魂,會自願放棄這具身體的掌控權。這與她的性格完全不符。

烏芽芽擡頭看天,還是那句老話:“反正你不懂。我就是來說再見的。”

面對這樣一個高度對抗性的人格,易岺沒有辦法通過言語的交流來分析出她此刻的心理狀态。

于是他拿出一張白紙和一支鉛筆,溫聲道:“那你畫一幅畫作為送給我的分別禮物吧,主題是房子、樹木和人。”

在心理學上,這叫房樹人測驗。受測者不想暴露的內心世界,最終都會明明白白地體現在他們信手塗鴉的畫作中。房子、樹木和人,是他們對社會,對家庭,對自己的定位和理解。

易岺把一個文件夾遞過去,補充道:“拿這個墊一墊吧。只畫房子、樹木和人,這樣比較簡單。你別告訴我你不會。”

最後這一句無疑是激将法。

對于好勝心強,對抗性又極高的烏芽芽來說,這簡直就是侮辱。

“畫畫誰不會?”她立刻便把文件夾墊在紙下,刷刷刷地畫起來。

她先畫了一棵樹,然後畫了一棟破破爛爛帶尖頂的房子,又在房子的外牆開了一個小小的窗,然後在窗戶裏畫出一個身體蜷縮的小男孩。小男孩的雙腿被一圈麻繩牢牢綁着,雙手背負在身後,似乎也被綁着。

最後,她在那棵樹的枝杈上畫了一只小小的烏鴉。烏鴉圓溜溜的眼睛對準小氣窗,仿佛正在凝視那個被捆綁的小男孩。

易岺雙手環胸,漫不經心地看着烏芽芽。

當烏芽芽畫出一棵樹的時候,他的眸色波瀾不驚。當烏芽芽畫出帶尖頂的房子時,他眉頭微微一皺,若有所思。當小男孩與小烏鴉相繼出現,他深不見底的眼眸竟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猛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着這幅畫,以及畫畫的人。

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向來溫和的臉龐因緊繃而顯現出冷酷的本色。

“畫完了,給你。”烏芽芽把紙遞過去。

易岺立刻便接過這幅畫,用銳利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解讀、分析。

這是偶然嗎?是嗎?

父親為了保護繼母以及繼母肚子裏的孩子,動用家族力量抹消了當年的綁架案。警察那邊根本就沒接到報案,外界也未曾得到口風,而他則被幾個保镖押上飛機,永遠放逐。

那兩個綁匪早就被父親解決掉了,而父親沒幾年便猝死在家裏,繼母變成了神志不清的瘋子,她的孩子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廢物。除了易岺,沒有人記得當年的事。

然而這幅筆觸稚嫩的畫卻把那時的場景原原本本地還原下來。這個帶尖頂的倉庫,得救之後的易岺還曾回去過,他想找一找綁架犯留下的罪證,所以他印象極為深刻。

這幅畫到底是怎麽來的?烏芽芽怎麽會知道當年的綁架案?

是巧合嗎?

易岺更為冷靜地分析着畫中的每一個細節。

就在這時,早已穿好鞋子的烏芽芽繞到他身後,摟住他的脖頸輕輕晃了晃,又垂下頭眷戀地吻了吻他狹長而又淩厲的眼尾,輕笑着說道:“再見了我的小彈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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