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又刺又柔軟”

十/“又刺又柔軟”

蘇芷和言希約了下午在北川大學裏面的茶餐廳吃東西寫作業,那裏價格便宜可以待到很久。

程懷瑾便直接帶着江哲往北川南邊的餐廳去了。

車上,江哲剛把車窗按下半邊,就聽到程懷瑾說道:“不要在車上抽煙。”

江哲手指一頓,又不大情願地把車窗按上了。但他臉上郁悶并未維持太久,很快嘴角就微微揚了起來。

“好有意思。”江哲偏頭看着程懷瑾。

又說了一遍:“真的很有意思,又刺又柔軟。”

程懷瑾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沒有搭理他。

江哲手肘撐在窗邊,問道:“二哥,她今年高三我沒記錯吧?打算考哪所大學和你說了嗎?”

“我們不聊這些。”

“那你們聊什麽?”江哲皺皺眉頭,“不是住你家嗎?連這個你都不知道?”

“江哲,你的心思不要放在她身上。”程懷瑾低聲警告道。

江哲看了他一眼,低低笑了起來。

“二哥,說什麽呢,我就随便問問。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是未成年我也不會碰的。”他不甚在意地聳聳肩,“等等呗,其實我們京市的大學也不錯,下次你給她推薦推薦。”

程懷瑾瞥了他一眼,将車子緩慢開入餐廳地下車庫。

停好位置,他率先從車裏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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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哲同他并排去等電梯。

“二哥,我一會要先去外面抽支煙。”江哲出了電梯先走到了餐廳外面的曬臺。

程懷瑾點了點頭,同他一起過去。“你煙瘾太大了。”

江哲将煙點起,吸了一口。而後才緩慢地呼了出來。眼睛舒适地眯起朝程懷瑾看去:“二哥,我真羨慕你。做什麽都比我有魄力。當年你上大學的時候煙瘾比我現在還重,也是說戒就戒了。我就不行。”

江哲把煙夾在指尖望着外面,他眼睛微微眯起不知在想什麽。忽的笑了一下轉頭問道程懷瑾:“二哥,你把蘇芷放到我那裏怎麽樣?我給她重新在京市辦入學,保證好好養她。”

程懷瑾垂眸看着他,江哲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他太了解江哲的性子了,天生一副混不在意的浪蕩模樣,說什麽都是開玩笑似的。然而程懷瑾和他認識了那麽多年,一眼就能看中他的心思。

“你沒必要把她當成小時候的你。”程懷瑾冷聲朝他說道:“你不欠她什麽,不需要對她負責。”

“那你呢,二哥?”江哲笑意斂起,“你不也對她很好嗎?程叔叔欠她父親的人情,需要你這樣還嗎?”

程懷瑾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指間的煙掐滅丢進了垃圾桶裏。

“江哲,這是我承諾給程遠東的事情,你不用在這裏模糊視線。”

江哲手指仍然維持了那個夾煙的動作幾秒,而後才慢慢地收了手指回來。

“對,我忘記了,這是你欠程家的。我聽說程淮嶺已經和你說了,江妍月快回來了吧。”

“是。”

“你怎麽想的,江妍月想和你結婚,程淮嶺想要江妍月和你結婚,所以你就要和那個女人結婚嗎?”

江哲看着程懷瑾,他雙手撐在欄杆上,目光平靜地看着遠方。

就好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陳家的祠堂看見程懷瑾時一樣。

他第一次看見受罰的人那樣毫無怨言地、神色沉冷地跪在那間陰暗的屋子裏。

他平靜地接受所有的責罰,也沉默地将所有的情緒吞噬消化。

後來,江哲才知道,程懷瑾那時跪在祠堂裏到底是如何的心境。他甚至無法設身處地地去感受一秒,江哲覺得恐懼,也覺得窒息。

就好像現在這樣,程懷瑾被要求着和江妍月結婚。

然而,程懷瑾輕輕搖了搖頭。他目光示意了一下餐廳,随後同江哲一起往裏走去。

“程淮嶺着急讓我和江妍月結婚不過是為了綁定他和你們江家的利益,明年如果他不能上到那個位置,程淮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但是他心裏沒有底,才這樣着急地要你父親幫一把。”程懷瑾拉開椅子坐下,他擡手幫自己和江哲倒了水,“程淮嶺知道程遠東不同意他這麽急功近利抄近路,所以他只能私下給我施壓。但是這樣對他長遠發展沒好處,我上次沒有答應他。”

江哲聽言放松地靠進了椅背裏,随即不憤道:“你就被你大哥這樣扒着吸血。”

“江哲。”

程懷瑾目光看過去。

江哲氣短,眼神瞥去了一邊。

半晌,又仿佛不解氣地說了一句:“如果是我,我絕不可能被牽制一輩子的。”

“你不要是我,你是你自己就可以了。”程懷瑾說完不再同他争辯,擡手叫了服務員。

兩人吃了午飯後,程懷瑾開車将江哲送回了酒店。也算是給江哲的送行宴。

江哲再不想回家,也耐不住江父的連環電話。說是他那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姐姐馬上要從美國畢業回來,讓江哲也別在外面瞎晃悠。

江哲無奈,只能屈服。

程懷瑾把他送回酒店之後就開着車獨自往回去。臨近下午六點,天色開始變暗。

周末人多車密,開到北川大學附近的時候,已經開始了輕微的堵車。

程懷瑾耐心地坐在車上等着,忽然接到了一通學生的電話。說是晚上就要提交的一份文件現在才發現還沒有拿給程懷瑾簽字。

程懷瑾問了他人現在在學校,很快變了道将車開回了學校。

學生很是愧疚地一直和程懷瑾說抱歉,程懷瑾幫他簽了字,同時也告誡他下次也許沒這種好運氣。

不過二十分鐘的耽誤,程懷瑾簽完字就朝停車場走去。

路上經過那間蘇芷說到的茶餐廳,程懷瑾目光掃了一下,正打算繼續往前走,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是收留我的叔叔,沒你們想的那麽惡心。”

程懷瑾腳步一頓,又聽到:

“王敏你真不用處心積慮地找我麻煩,我不和你玩也不是因為看不起你。”

程懷瑾往前走了幾步,他看到蘇芷正一個人站在茶餐廳的後門處,對面是三個他沒見過的女生。

後門處的光線并不清晰,此時天色也有些暗了。

蘇芷被逼到堅硬的牆邊,目光有些發狠地看着王敏。

言希下午時被她媽媽提前接走了,她原本想打算把手頭的作業寫完再走,誰知道出門的時候竟然遇上同樣來茶餐廳的王敏。

她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蘇芷現在寄宿在一個陌生叔叔的家裏,眼下自然是迫不及待地要來挖苦諷刺她一頓。

後門處并沒有什麽行人,王敏有幫手在旁也更是肆無忌憚。

“你可真有意思,誰處心積慮找你麻煩?就你也配嗎?”她雙手抱胸朝蘇芷更進一步,笑嘻嘻地說道:“你長得也還看得過去,和人家叔叔住一塊的時候沒發生點什麽吧?”

“那人長什麽樣啊?不過配你的話,看得過去就行了,有沒有大肚腩有沒有孩子啊?”她話音剛落,身旁的兩個女生也跟着大笑了起來。

那話語裏,惡意已過分昭彰。

蘇芷手臂緊緊地貼在身側,聲音冷硬:“王敏,你不用在這裏說這些難聽的話。我也不會被你影響到的,你要是今天敢打我,就算這裏沒有監控,但是旁邊的路口也是有監控的,你們逃不掉的。”

程懷瑾并不能完全看到蘇芷此時的表情,他站在不遠的拐角處,兩旁的燈光逐漸地亮了。

但他仿佛可以想象到。

那只渾身豎起利刺的小狐貍,如何在被逼到牆角的時候,還要做奮力的反抗。

——“又刺又柔軟。”

程懷瑾擡手看了眼手表,擡腳打算離開,卻又聽到那個陌生女孩譏諷地罵道:

“蘇芷,你會不會太高看自己了。你渾身上下哪裏值得我出手?你搞搞清楚,你是個連自己親生父母都不要的爛貨!”

“小學就被丢到鄉下去,初三的時候又被丢一次,看看,現在你爸媽還不是又把你丢了?你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王敏顯然被蘇芷這副刀槍不入的态度惹惱了,她言語銳利地說道:“你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垃圾,誰碰到你誰倒黴。你那個叔叔收留你恨死了吧!”

她聲音變得尖銳,也變得歇斯底裏。

程懷瑾駐足留停在原地。

然而許久。

他也沒有聽到蘇芷的反擊。

空氣變得粘滞,同樣也變得沉重。

他應該離開的。

他給程遠東的承諾只有讓她在家裏住一年。

江哲說得沒錯。

程遠東當真在乎那年在蘇昌銘家住過的情分嗎?如果他真的在乎,也不會後來機緣巧合遇見的時候才說要回報。

如果他真的在乎,也不會就讓蘇芷住到程懷瑾那裏之後再沒問過她一句。

程懷瑾看着不遠處燈光投下的幾個人影。

他應該離開的。

可他也想聽聽那個人的答複。

許久,他終于聽到一個緩慢的聲音從那後門處傳來:

“我沒什麽必要和你說這些。”

是了。

她無法回答那些問題。

她無法回答那些她為何被抛棄被放棄的問題。

恍惚間,程懷瑾想起了八歲那年他被程遠東送到外婆家的那個晚上。

外婆擡手狠狠扇了程遠東一個巴掌。

程遠東受了,然後離開了。

外婆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程懷瑾一眼。

程懷瑾知道,那個巴掌其實是該給他的。

而後很多年,他記憶裏最深的是那間昏暗的祠堂。常年昏沉的房間裏,只有不滅的香火跳動。

一個小男孩曾經長久地、頻繁地跪拜在那支燭火的下方。

大部分時間是為了贖罪。

有時候是在祈福,有時候也是因為挨罰。

更多的時候,他其實是無處可去。

求那不知名的神明給他個安心的去處。

一個可以心安理得地躺下休息的地方。

極靜的一剎。

程懷瑾轉身朝那後門處大步走了過去。

昏暗的角落裏,他一眼看見了滿眼訝異看過來的蘇芷。

略顯慌亂的王敏提高音量喊道:“你誰啊?”

程懷瑾卻徑直走到了蘇芷的身邊。

她已無法說出任何話,也不知道程懷瑾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一切都變得虛化了,聲音也變得模糊。

不知何處而起的白噪音瘋狂地在蘇芷的耳邊飙升、尖叫。

她看見程懷瑾走到了她的身邊。

而後,

那白噪音消失了。

一切變得寂靜。

也變得讓人不敢相信。

蘇芷看着程懷瑾,清楚地聽見他問:

“還聊嗎?不聊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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