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殘脂與馊墨
永遠生活在這裏?
關盞不明所以:“大姐你說什麽呢,這是王府,我是外人,怎麽可能永遠賴在這裏不走。”
“周至王是皇上最疼愛的弟弟,喜兒作為唯一的嫡女,一定會獲封郡主。你若是能跟她成親,那麽,你就是驸馬。”
和程序成親?!
關盞想都不敢想:“姐……”
“你在這裏先生活幾日,再考慮一下姐姐說的話。”關盈點到為止,把弟弟打發出去。
他是一個什麽心性,關盈很清楚。
***
程序到達當鋪時,陽光瘦了下來,但還是亮得很大方,不遠處傳來一兩只黃鹂的啼鳴,悠悠蕩蕩的。
掌櫃和小厮正忙着擦拭寶貝,見到她來,喜氣洋洋:“四小姐,今天又來查賬簿啊?”
她尋了個座位坐下:“你是否還記得,三哥幾年前曾送來一個鳳竹紫砂壺?”
掌櫃黑眼珠咕嚕一轉:“記得、記得,四小姐怎麽問起三少爺的寶貝了?”
“那東西現在在哪兒?”
“這……”掌櫃覺得倒了黴,前不久三少爺剛來找自己的寶貝,今日四小姐又登門尋壺。他捏起袖角擦了擦汗,“紫砂壺,被人借走了。”
“什麽人來我王府的當鋪拿東西不給錢,連借據都不打?”她目光淩厲,似笑非笑地看着掌櫃。
老人曾是王府的管事,周至王認為他十分适合掌管當鋪,便早早把他調出來。
“是……”他欲言又止。
“說,我還能保你,不說,我先解決了你。”程序不緊不慢地玩弄袖口束繩。
掌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回禀四小姐,是……是……是大娘子借去給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程序坐不住了,她原本猜想的是大哥大嫂可能私自拿去賣錢,怎麽扯上皇子了,“什麽時候的事?”
“端午節前,大娘子親自來鋪裏,說要借紫砂壺一用,過一個月便還。王爺王妃都已去了龍舟,四小姐當時卧病在床,老奴見沒有登記,大娘子又急着取走,說是王爺要獻給太子殿下作節日賀禮,老奴不得不給。”
卧病在床,看來正是她發燒那日。
見程序不說話,掌櫃心慌到極點:“四小姐,是……出了什麽事嗎?”
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岳掌櫃,你也是王府裏的老人了,随時掉腦袋的事情,你也敢做?若是出了問題,整個王府都要為你陪葬。”
岳掌櫃重重磕在地上:“老奴知錯,請四小姐責罰。”
此事關系重大,不僅丢了禦賜寶貝,若是被人看到太子拿了這寶貝,指不定有人大做文章,再給三哥扣一個“賄賂太子”的罪名。
那她王府必定脫不了幹系。
她雖然是皇親國戚,可從小很少進宮,和宮裏的兄弟姊妹更是不熟,想把紫砂壺拿回來,恐怕不容易。
得尋求宮裏人的幫助。
關盞不愧是關家人,看起來傻乎乎的,實則精明得很,在飯桌上把周至王逗得哈哈大笑,連王妃都忍不住說:“這麽好的孩子,要是能和喜兒一起長大,說不定咱們家還能出兩個大狀元呢。”
“娘,你真是高估你女兒的才智了。”
關盞笑呵呵地圓話:“喜兒姐姐聰明着呢,有王妃王爺這麽好的爹娘,想不聰明都難。我看喜兒姐姐學什麽都快,應該同我一起上私塾。”
程序勉強地笑笑:“你喜兒姐姐我都要出嫁了,這私塾啊,還是留給你這樣乳臭未幹的小屁孩兒吧。”
關盞身邊只有幾個男小厮,雖然也能伺候他更衣,但總把衣服穿得颠三倒四。關盈見了便放下碗筷替他整理,一邊埋怨他不懂得拾掇自己。
程序看一眼站在關盈身後的大丫鬟。
身材嬌小,一對粗眉醒目,名字叫茯苓。
“我看關少爺身邊需要個女子好生伺候。”程序看向大嫂,“大嫂,你不會不舍得一個丫鬟給自己的親弟弟吧?你看到了,我這裏就三個仆人,不夠用的。”
關盈尴尬地笑笑:“确實,是我考慮不周了。正好我身邊有幾個新來的丫鬟,關盞啊……”
“新來的怎麽行呢。新來的不熟悉咱們府裏的規矩,怎麽可能把關少爺伺候好?”
周至王頭一次認同程序的話:“确實,關盞是客人,不能怠慢。”
伶牙俐齒的關盈想被人剪斷了思路,愣愣地看着程序,說不出話。她心裏很不安,對面這個好妹妹清純的面龐上有狡猾之色。
“我看大嫂身邊的茯苓丫頭就不錯,既是大嫂的親信,又熟知府中的規矩。”程序雖在笑,卻讓關盈感覺到有數把飛刀在身上嗖刮,“大嫂該不會舍不得吧?唉,那可是你的親弟弟啊,你不上點兒心,該怎麽辦啊。”
“……”關盈若是這時候說不,自己在王爺王妃心中的形象便會一落千丈。
畢竟當初是她口口聲聲為了關盞好、為了關盞的前途,而把他強行帶進王府中。
“妹妹說的是。茯苓,從今天開始,你跟着關少爺,好好伺候。”
她與程序四目相對。
程序從中領悟到了挑戰之意。
她這一番舉動落在關盞耳朵裏,成了“喜兒姐姐非常關心我”,鬥着膽子說道:“喜兒姐姐可千萬得挑個好人家,一般人配不上我們王府。”
他的話帶了三分試探。
周至王果然中招:“我們雖然是王府,沒那麽多規矩。門當戶對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一個人品。”
一直沉默不語的關盈發話:“對對對,我弟弟就不行,他沒人品。”
“哪兒的話,我瞧着關盞就不錯,能說會道,将來一定能成大器。”
程序在心裏哼一聲。
得,她爹娘全上鈎了。
孫婷與倪允彥的嫁娶儀式很潦草,甚至都沒有迎親隊伍,光禿禿一架馬車帶着人和一箱嫁妝進了倪府。
紫蘇看熱鬧回來,大聲吐槽:“倪府連大紅花都沒挂,真不知道是迎親還是接喪。”
程序飽腹過後優哉游哉地在院子裏給栀子花澆水,她着衣的顏色愈漸發淺,清淡地不像話,卻唯獨偏愛青色。
“小姐也該穿些顏色亮點兒的衣裳。”青衣自古便代表着“奴仆”之意,自家小姐總是青不離身,實在不好看。
只有程序知道,前世她死前那身青衣太難忘,即便不知道那人是誰,她也默默将青色視為自己的幸運色。
“對了,小姐。”紫蘇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倪少夫人托我帶給小姐。”
倪允彥回府後,程序不便出現,與趙素染便換成了書信往來。
趙素染總在信中向程序抱怨孫婷在倪府耀武揚威,順便表揚了一下她給的藥效非常完美,還問她有沒有什麽藥能迅速懷上兒子。
趙素染大字不識幾個,寫信倒是特別積極。她在信裏将倪府近日的情況全數告知她,比如倪夫人不喜歡女兒,孫婷獨自一人帶着小女孩在院子裏玩耍;比如倪允彥看在孫茹的面子上,對孫婷百般照顧、但晚上總留宿她屋內。
紫蘇從書房取來紙墨筆硯,在花崗岩上磨墨。
程序提筆只回了一句話:若有身孕後,當心孫婷,務必保住孩子。
她給趙素染的藥,效力足,可也有副作用。有極大可能造成新生兒夭折或胎死腹中,她之所以如此提醒,是想把趙素染的注意力轉移到孫婷身上。
若是孩子沒了,孫婷也難逃其咎。
程序在收信的時候,紫蘇瞥了一眼偏門的高牆:“最近怎麽沒見容侍衛,難道他就地伏法了?”
經她一提醒,程序确實發現,容錯有十幾日沒來了。因關盞住進西院造成許多不便,她本想等他來的時候再同他商量。
結果,他竟一直都沒來。
反倒是關盞整日在她身邊晃悠,詩經也背不全,煩都煩死了。
“喜兒姐姐,你瞧這牡丹花開得真豔。”關盞又跑來和她搭讪,負手站在身邊,仰頭看着滿牆的嬌花。
以為自己是李白轉世。
程序莞爾一笑:“關盞弟弟,那是薔薇。”
“……”關盞自知學識疏淺,但他聽大姐說過,此人胸無點墨,草包一個、整日好吃喝玩樂、鬥蛐蛐,他自認為兩個人一定臭味相投。
“在西院住得可好?”
“好,好得很。”
當然好了,每天早上醒來,都有專人為他收拾床鋪、伺候他更衣,夥食更是美妙,頓頓山珍海味,幾天就把他吃胖了。
“喜歡就好。”程序垂眸淺笑,雖溫柔體貼,舉止間卻淡漠疏離。
奈何關盞不經世事,完全看不懂:“有喜兒姐姐在,我當然喜歡啦。”
“小姐,三少爺來了。”昭雪守在西院大門口,高聲喊道。
程序快步走過去:“三哥,什麽事?”
三哥滿頭大汗,看起來很着急:“妹妹最近可見過五皇子?”
程瑾言?
“月前有見過,怎麽了?”
“五皇子失蹤了。”
五皇子已經失蹤多日,但皇宮上下口風很緊。這也是他今早進宮上朝無意間聽到大臣們的談論才得知。
莊明察正在斟茶,門板大力拍到牆壁上,驚得他手抖,全數撒在托盤裏。
“對不起,少爺,沒攔得住……”莫聰愧疚地看着莊明察。
他看一眼門口面帶愠色的少女,擺擺手:“沒事兒,你先下去吧。”
“容錯人呢?”程序懶得跟他客套,單刀直入,連坐都不想坐。
莊明察重新刮沫搓茶,準備給程序倒上一杯:“他随性,我管不住他,怎麽可能知道他去了哪兒。”
“那程瑾言失蹤的事,你總知道吧?”
男子搖香的手一頓:“你是來找我們算賬?”
“真是你們幹的?”程序怒色漸濃,“瘋了吧,容錯是想被抄家嗎?”
莊明察聽出她話裏的不同意味:“你是在擔心縛行。”
“他死了誰保護我!”她的大仇還沒報完呢。
“……”莊明察把茶倒得七分滿,“此事我并不知情,我也有好幾日沒見他了。”
“上次你倆是什麽時候見的?”
“月初時,縛行随宋将軍出征安南,此前來與我道過別。”
“出征?”程序不關心戰事,并不知道容錯一個錦衣衛千戶還需要随軍打仗,随的還是最年輕明威将軍的兵。
莊明察聳聳肩:“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
程序是跺着地走的,莫聰在外面聽了以為桌椅板凳全倒了,急忙探頭查看自家公子有沒有受傷。
***
夏夜的蟲鳴斷斷續續,東院第二廂的碰壁聲也斷斷續續。
男人嗓音粗犷,甩手大吼:“我說了我不同意。”
“你有什麽可不同意的,那是我弟弟,事情成了就是親上加親。”女人耐着性子勸誘。
男人坐在床邊有些動搖,仔細想想又搖了搖頭:“不行,不行,這不是害了喜兒嘛!”
關盈不高興了:“你什麽意思?讓我弟弟娶喜兒是害她?行啊,不愧是王府的孩子,就是瞧不起我們這些鄉野百姓!”
她說着,站起來收拾包裹要回娘家:“我們關家高攀不起,我帶着關盞回家。”
大哥最受不了她這一套,連忙上前好話哄着:“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走,別走。”他按住關盈的手,“我要是介意,也不會娶你啊不是嗎。”
“那你什麽意思。”關盈氣出眼淚,“反正你就是嫌我們關家的子女不好,我們關盞不配你那個嚣張跋扈、什麽也不是的妹妹!”
她哭出聲來。
大哥把她抱在懷裏哄着:“好了好了,都照你說的來,別哭了。”
關盈把一小包藥粉偷偷交給關盞:“戌時之後約喜兒品茶品酒,記得把這個加進酒中。你要喝,喜兒也要喝。”
關盞拿起來打量一番:“這是什麽?”
“你別管了。”
“姐……”
關盈厲聲呵斥他:“你想不想住在王府了?”
“我想,我想。”
“那就按我說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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