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她一走, 尉遲瑾閉上眼,袖中攥緊的手背青筋畢露。過了一會兒,再睜開, 眼角一片通紅。
視線往下,淩亂一地的碎瓷片旁,有幾滴鮮紅刺眼的血。
他眸色微微閃了閃, 腳步卻仿佛千斤重,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許久。
這日,璟國公府沸騰了。
原因兩件:其一,世子和世子夫人新婚沒多久便大吵了一架。
其二, 世子要納妾了。
此消息一出,縱人嘩然,連薛氏都覺得不可思議。她闖入書房找到榻上渾身酒氣的尉遲瑾。
“瑾兒,”她問:“納你表妹做妾之事, 真是你的意思?”
尉遲瑾迷迷糊糊地“嗯”了聲。
“可......”
薛氏為難得很。侄女往後能留在國公府她當然是歡喜的, 但想起委屈做妾, 又覺得心疼。
再說了,錦煙是她很滿意的兒媳, 兩人這才成親沒多久,兒子便要納妾, 她做婆婆的也覺得此事太過。
“你真想好了?”
“嗯。”
“錦煙怎麽說?”
尉遲瑾怒道:“我納妾還需她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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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第一次發火,薛氏驚了, 趕緊解釋道:“娘不是這個意思, 只是你們才成親就......”
尉遲瑾不耐煩地打斷:“母親,你別擾我了,我頭疼欲裂。”
薛氏見他眼下烏青,下巴也冒出來許多胡渣, 模樣狼狽又可憐。她心疼得緊,再是不忍逆了他的心思。
可想了想,她還是說道:“你欲納妾,母親不攔你,可你表妹是何身份?又怎能與你做妾?”
“不做妾那就做妻便是。”尉遲瑾随口答,将錦衾一拉,繼續埋頭睡過去。
“唉......”
薛氏嘆氣出了門。
這下,不止國公府,整個上京也沸騰了。
璟國公府世子尉遲瑾成親不到半年便要娶平妻之事,傳得沸沸揚揚。衆人都開始同情蘇錦煙起來。
先是四房的夫人高韻雪前來探望。
“他說的是氣話吧?”高韻雪問。
蘇錦煙站在桌邊平心靜氣地臨摹字帖,頭也未擡:“我不知。”
“你怎麽能不知?”
高韻雪雖鮮少跟這個侄媳打交道,但憑見她第一面,就對她印象極好。說實話,她是很喜歡蘇錦煙這性子的,聽了尉遲瑾要娶平妻的消息,她都為她發愁了許久。
“你或許不知。”她勸道:“若他真娶平妻,你往後恐怕再也難擡頭。你也不想以後出門吃茶被人指指點點當笑話吧?”
這世間,女人能接受丈夫納妾,但斷不能接受娶平妻,因為,這是對女人一輩子都擡不起頭的羞辱。
“他要娶,”蘇錦煙停筆:“我能如何?”
“當然是攔着他。”
“若是攔不住呢?”
高韻雪一噎:“你都沒試過,又怎知攔不住?”
蘇錦煙搖頭:“四嬸,我知你是為我好。可尉遲瑾要娶他表妹,我真的攔不住。”
“為何?”高韻雪詫異。
“因為,”蘇錦煙眸色微暗,喉嚨幹啞道:“他們郎有情妾有意,攔得了一時攔不住一世。我又何必費這個心思。”
她笑了笑,對高韻雪道:“說起來,我倒是羨慕四嬸你,即便你與四叔成親十年無子嗣,他也從未想過納妾。”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便是如此了吧。”她喃喃道。
高韻雪一走,三房的六姨娘也來了。
六姨娘彼時還與蘇錦煙不對付。可人都是這樣,一旦對方變得比自己更可憐,當初的那些恩怨糾葛便也煙消雲散,甚至開始同情起來。
她設身處地地勸道:“世子夫人你也莫要傷心,男人納妾是遲早的事。雖說我們當妾室的與你們當主母的身份不一樣,可到底大家都是女人,都懂女人受的苦。”
“難啊!”她攤手嘆氣:“你看我今年也才二十,比起你也只大了三歲。去年進門時還頗是得寵一段時日,可一代新人換舊人。三爺前段日子又迷上了外邊的女人,還說過段日子要納進門來。”
“咱們三房的女人啊,都看開了。”她勸道:“這日子總要過下去,世子夫人你也看開些。”
蘇錦煙笑笑沒說話。
這兩日來勸她看開些的,她已經是第五個了。
其實她早就看開了,在尉遲瑾說出納妾的那一刻。
從他的表妹入府的那日起,她隐隐約約便預感以後會有這麽一日,這一日像塊巨石懸在她的頭頂,令她壓抑得喘不過氣。
如今,這石頭終于落下來,她居然有種塵埃落定的輕松感。
任外邊的傳言風風雨雨,蘇錦煙整日都躲在西廂房練字。她其實也不知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每天睜開眼,都會有那麽一瞬的慌亂和迷茫。
也唯有躲在這狹小安靜的西廂房才能尋得片刻安寧。
直到國公夫人薛氏最後一個到來。
國公夫人那日回去想了許久,如果兒子想娶平妻也不是不行,侄女即可以留在府上陪她,也不用委屈身份。
只是......
她看着這個乖巧溫柔的兒媳,歉疚道:“錦煙,委屈你了。”
“瑾兒說要娶平妻,我也不知如何拿主意,”她說道:“今日,娘便來問問你,你是何打算?”
蘇錦煙淡笑,反問:“母親是何打算?”
“這...我....”薛氏難以啓齒,遲疑片刻才說道:“我自然是尊重你們的想法,若是真要娶平妻,那便張羅起來,莫要讓外邊的人繼續看笑話。”
“你意下如何?”她問。
蘇錦煙端坐在椅子上低頭不語,過了許久,她才說道:“母親,此事,且讓我與世子商量一二。”
“這是最好,最好不過的。”薛氏趕緊道。
于是,逃避了三日,蘇錦煙總算踏出了錦逸院大門。
書房,尉遲瑾這幾日皆閉門不見客,整日躲在書房飲酒,醉了睡,睡了便繼續醉。早已不知何年何月,今夕何夕。
蘇錦煙推開門時,一股濃郁熏天的酒氣鋪面而來。丫鬟們在她身後捂住口鼻,而她只是靜靜地站着。
屋內窗子都關得嚴實,光線昏暗,尉遲瑾在榻上睡得實沉。門被打開的瞬間,他面色不悅地觑眼瞧了下,習慣性地轉身繼續睡,可沒過片刻,就突然驚醒。
他緩緩坐起來,盯着站在門口的女人,面無情緒,适才臉上酒醉不醒的神色也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靜靜地看着她沒說話。光線刺眼,令他恍了下神,兩人才三日不見,卻像過了許多年似的。
等屋子裏的氣味消散了些,蘇錦煙才慢慢走進來,親手将門關上。
屋子又暗了下來,她立在軟塌不遠不近的地方,說道:“尉遲瑾,我們談談。”
“好。”
尉遲瑾聲音沙啞,因宿醉的緣故,還有些頭重腳輕,下榻時身子微微晃了下。
他在椅子上坐下,神态又恢複了往日高高在上的京城貴公子模樣。
他說:“你想談什麽?”
蘇錦煙也不緊不慢地坐下來,微低着頭,心裏斟酌措辭。
可這副模樣在尉遲瑾看來,是她服軟了,想通了,終于知道錯要來求他不讓他納妾了。
他憋了這麽多天的惡氣,這一刻,總算得到了宣洩。他昂着頭,斜睨她,唇角暢意地勾起。
可等了許久,也沒見她說話,他又惱怒起來,語氣不大好地說道:“有事快說,我沒時間與你耗着。”
蘇錦煙輕輕吐出口濁氣,開口道:“母親之前來找我說過了。”
“她說,”蘇錦煙繼續道:“若是此事确定,便好生張羅起來。”
“所以...”
她擡眼,看向對面高傲不屑的尉遲瑾,平靜且認真地道:“我只問你這麽一次,你真的要娶她為妻?”
尉遲瑾望進她的眼中。
這個女人,骨子裏是驕傲的,是桀骜難馴的,他從一開始就清楚。
他娶她,原本只是聯姻。但後來不知怎麽的,他居然覺得就這麽跟她過一輩子也不錯。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她心裏并不是這麽想。
因此,當他得知她私底下偷偷服用避子湯的時候,有一種被背叛、被欺騙,被人當傻子耍得團團轉的氣憤。
當時,別說納妾,便是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可在書房渾渾噩噩的這幾日,他又不這麽想了。
他想,若是她能來服軟,跟他道歉說自己錯了,他也勉強可以原諒她再好好跟她過下去的。
而今,她也果然來了。
可此時這般平靜的語氣卻讓他摸不準她到底是何意。
頓了片刻,他別開視線,說道:“是又如何。但如果你求我的話,也不是......”
“好。”
尉遲瑾話沒說完,就聽得這麽句“好”,愣了下,不大确定地轉頭問:“好什麽?”
但蘇錦煙已不再回答他,她淡然地起身,默默地開門走了出去。
就仿佛,從未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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