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告白

合歡宗随處可見安置着大軟床與紅羅帳的小房間,像一個個小籠子似的,關着一對對兒野鴛鴦,得名“玲珑兒”。

任清歡小時候經常與連若在這裏玩捉迷藏,但那是不關門的,算不得占用,這次帶葉知微進屋,确是第一次在這裏關門談事。

葉知微進來後,也覺得環境有些尴尬,但任清歡一臉正氣……

他很感興趣。

葉知微尋的人也姓連,與師妹同歲,五歲時就走丢了,據說舉半個仙界之力,找了好多年都沒找到。

“那……”可能死了吧,任清歡想說,“兇多吉少。”

“我也覺得已經死了。”葉知微直白道。

她表情冷硬,仿佛在讨論喪事。

“不過我兄長堅稱他還活着,所以如果你有消息,還是記得告訴我,當然,你不用特意費心費力,畢竟就算找到也只得一枚丹藥的小獎勵而已,”她想,反正我大哥要找的人,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只是找個借口套瓷,于是敷衍地說,“你只需記得他名叫連惹,小名惹不得即可。”

惹不得即可??還是惹不得?這是小名???

五歲就惹不得,聽起來像是人送外號的小霸王啊……

任清歡心裏有很多疑惑,但既然葉知微都說了無所謂,那自己也不用在意。

他更關心的是

“連家只丢了這一個孩子嗎?”

葉知微奇怪地點頭。

否則呢?

一連串兒的丢孩子,連家還要不要面子了?

雖然他們能為了拉關系,計劃将一個五歲的孩子送給葉家喜歡男孩兒的大少爺,這種行徑就已經很不要臉了,但這是兩回事。

連家家丁本就不興旺,所有人的性命都牢牢握在家主手裏,會丢一個已經是很不尋常。

既然如此……

任清歡就放心了。

“如果有消息,我一定會告訴葉姑娘的。”他拱手告辭。

葉知微也沒有別的話題可說了,囑咐過他雲娘有命、此行殺死劍仙的事保密後,兩人就此別過,門外的蘇巧盼也放下心來,就是有點糾結:這麽短的時間,應該成不了事兒吧?不會吧?大師兄不會的……不會吧?應該不會……

任清歡心裏輕快則起來,步履匆匆:

他們只丢了個男孩,師妹一定不是這家人的。

剛聽葉知微說到連家時,他吓了一跳,因為在人間,連姓十分少見。

其實恨晚同葉知微吹捧的幾句不錯,這些年裏,任清歡作為最可靠的大師兄,一直負責宗門外的大小事務,走遍名山大川,性格開朗健談,交游廣闊,見識卓群。

并且他一直有留意連姓的人。

師妹雖然是孤兒,但她同自己提起過,她還有別的家人,依稀是個大家族,只是她記不清了,連自己是哪裏人都說不出。

“現在合歡宗就是我的家啦,”小連若曾笑道,“師父就像媽媽一樣,我很開心。”

她說的是實話,但任清歡不以為然。

誰不想家?誰不想媽媽呢?

連若是孤兒,但任清歡不是。

他的父親算是雲想容的老相識,生下他後就失蹤了,小時候任清歡還猜測雲想容是自己的母親,同不知名人士春風一度,生下他又不肯承認。

但後來任清歡才知道,雲想容是金丹修士,闖蕩已久,早在他出生前幾十年前就結丹了,而結丹又稱結仙緣,結了仙緣就不能再結塵緣、懷凡胎,從此青春永駐,免受老病之苦,體貌特征再無變化,也就意味着雲想容根本不能生。

不過這時他也長大了,沒有表現出失落。

雲想容見他不再在意,還同他聊了兩句,說他雙親應該也是無能為力。

任清歡覺得,師妹和她的家人,應該也是如此。

……

他回到連若的小院子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月涼如水,連若還沒睡,披一條月白色小披肩,在院子裏就着月光搗藥。

“師妹,”他坐在連若身旁,問,“這麽晚了還在忙?”

連若見他要上手幫忙,道:“不用,你歇着吧,我喜歡搗藥,放松心情,你這兩天冒着雨趕路,大半夜的還要殺猴子,累了吧?還不休息?”

“不累,”他擡頭看着連若,剛說完就忍不住打哈欠,連忙捂住嘴,憋出了眼淚,還說,“不困。”

連若用藥杵敲了他一下:“平日裏就數你最能睡,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這天都轉涼了又有傷,還不知道好好歇着,多大個人了難道就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嗎?”

任清歡卻只是一會看藥,一會兒看她,困得有些呆愣愣,好一會才說:“師妹,你穿白色真好看。”

又突然說什麽呢……

連若臉上一熱,不去看他,嘴上卻問:“我穿紅色就不好看嗎?”

“也好看,都好看,”任清歡撓撓臉頰,“不過平日看習慣了紅色,偶爾一穿白色,就覺得特別好看。”

哎呀,這個人。

他總是這樣……

輕易就撩動自己的心。

連若低下頭,半晌才道:“我若平日裏都是這樣,某天突然那樣,你都是喜歡的,是嗎?”

什麽這樣那樣,不知所雲,但任清歡就是點頭了:“是啊,你這樣那樣,怎樣我都喜歡。”

說完他才想起來害羞,也不敢看她。

“你說了,”連若輕聲道,“我就當真了。”

任清歡的脖子紅彤彤的,半天才飛快地“嗯”了一聲,緊接着又說起別的事:“對了師妹,今天少宗主的表姐同我說,仙界有一戶人家也姓連,丢了個小孩,和我們年齡相仿,托我幫着找人。”

連若停下若搗藥的動作,也停了呼吸。

這一瞬間仿佛只有流雲在動,遮住了月亮。

任清歡沒有發現,猶自說着:“我差點以為是你,還好他們丢的是男孩。”

連若:“……”

哎,師兄啊。

“什麽叫還好?”連若清了清嗓子,問,“那家人不怎麽樣吧?”

“挺好的啊,”任清歡茫然道,“比我們的家人好多了,丢了還知道找,而且找了好多年,一看就是負責任的家長。”

連若:“……那你說什麽‘還好’?”

任清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你要突然變成這麽高的門第,我沒做好心理準備。”

“什麽意思啊你!”連若又用藥杵輕錘了一下他的肩膀,“哦,剛才還說我平時這樣、偶爾那樣,你也一樣喜歡,現在變成出身名門就不喜歡了?”

“喜歡!喜歡的!”任清歡連忙豎起後背,指天畫地道,“師妹什麽樣子我都喜歡。”

“哼……”連若用撒嬌的語氣,黏糊糊地說,“你也就嘴上說的好聽。”

再就是長得好看,性格又好罷了,哼。

連若不再搗藥,一直用藥杵敲他後頸處的肌肉,給他放松肩膀,但他也因此不能大動作回頭看連若,有些焦急。

“我不是說說而已!”他在連若面前總是很容易慌,一慌就不假思索,想到什麽說什麽,“師妹,就算你真是仙界的出身,我也一定會知難而上,想辦法去提親的,只是也許要耗費一些功夫……我這些年也沒有攢下什麽身家,但是跟師父和別的朋友借一些,湊一湊,也許……我是說一定,我也一定會去娶你的!”

心裏壓力太大是真的,畢竟不管他身手如何了得,也只是個在以女為尊的環境中長大、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人。

但喜歡師妹的心,也是真的。

也許是夜色太過溫柔,這些肉麻的話說着說着,竟然也成了真的似的。

任清歡忽然放低了聲音,問她:“那你……你會等我來娶你嗎?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連若把藥杵放了起來。

她突然很想哭。

傻師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問什麽。

“會的。”她輕輕地說。

她會等我……任清歡忽然來了精神,又興奮地重新提起之前的話:“那你,師妹,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他低頭看着連若,與她距離極近,擡手抵住她身後的椅背,天性使然,想要逼迫她就範似的,把她固定在自己懷中的方寸之地,圈成自己的所有物,但眼神卻是透亮的,期待的,還有些膽怯。

“師兄,”連若卻說,右手柔嫩的掌心撫上他的雙眼,左手擁抱住他的後背,拍了拍,“你睡吧。”

師兄有一個秘密,讓連若覺得非常可愛,那就是在極度放松的環境下,他一旦困了,便可以倒頭閉眼立即睡着,哪怕上一秒還在講話甚至吃飯,簡直像個小嬰兒。

這個秘密只有連若知道,因為只有在連若身邊時,他才會這樣放松。

待他枕在自己肩上睡着了,連若才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道:“你記着,我願意的,師兄,我等你。

“我等你。”

她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臉,像貓兒一樣親昵,眼角卻滾落了一滴淚珠。

第二天。

任清歡在師妹的閨房裏醒來,手忙腳亂地去洗被套床單。

連若正巧還在院子裏搗藥,見了他也不說話。

弄髒了師妹香香的被褥,雖然對不住,但其實不是第一次了,他經常住在師妹這裏,所以就沒怎麽好意思講話,直到将被子洗完、晾好,又讪讪地湊到師妹跟前,想要梅開三度,再次求婚時,才發現不對勁。

師妹好像一直都沒說話。

昨天不是都好了嗎?差一點就成功了!

“好師妹,”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先道歉就對了,“我錯了,你怎麽不理我?”

“你錯了……”連若冷笑着一摔藥杵,吓得任清歡全身一顫,“你錯哪了?”

“我……”不能說不知道吧,任清歡滿頭冷汗,師妹很少這麽鬧脾氣,這得是出了什麽大事,“我第一樁錯就錯在我不知道錯在哪了。”

連若也不忍了,扔掉藥杵,掐起腰來:“你的好‘表姐’跟你找人還找進玲珑兒了?明天是不是還要入洞房找啊!”

任清歡一驚:“啊!我沒有啊,我跟她說了兩句話就出來了!”

連若撸起袖子,又捶了他一通,把他一口氣推出了院子:“你去跟他們解釋吧,看看他們聽不聽。”

“我跟誰解釋?”

任清歡被關在門外,出去繞了一圈,才發現,整個宗門都在談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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