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朱宇跟着成岩學紋身有一年多了,雖然日子不短,但還算個新人,然而他這個新人卻頗得成岩的賞識與偏愛,工作室所有人都知道老板話不太多,唯獨跟朱宇親近。那種親近,不是一舉一動間的親密,是從眼神中流露出來的自在與柔情。

林為徑為人和善,唯獨對朱宇态度冷淡,每次來工作室都要跟朱宇擺譜,搞得朱宇一頭霧水,一直想不通到底哪裏得罪了這位兄臺。

成岩将朱宇視如己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對待朱宇甚至好過林為徑這個親弟弟,仿佛朱宇才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而林為徑是充話費送的那個。

林為徑不待見朱宇确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不是主要。

他不是小孩兒了,不至于因為哥哥偏愛外人多一點就使小性兒。

看不上朱宇,純然是因為林為徑覺得這個人品性有問題,為人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單純。

林為徑曾在北城大學裏見到過朱宇,當時他跟林為徑的一位直系學弟走在一起,林為徑和那位學弟同在一個辯論社團,彼時社團裏有學生提起了經常來學校找那位直系學弟的那個小帥哥,直系學弟對此解釋道:那個小帥哥是他的男朋友。

林為徑這才了然。

然而就在不久後,林為徑去工作室找成岩的某一日,他在工作室所在街道的盡頭,看到朱宇被另一個男人抱在懷裏。

當時他大為震驚,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跑進了工作室。

自那以後,林為徑對朱宇徹底改觀,認為他就是個會在成岩面前裝乖的小狐貍。

即使眼下朱宇提醒林為徑“成岩是你哥,不是我哥”,也沒有化解真正的矛盾點。

那天後來,朱宇給林為徑拿了一罐冰可樂,林為徑視此為“低劣的讨好”,出于表明修養,他接受了。

當時他很渴,而且他最愛喝可樂。

朱宇或許是從成岩那裏得知這個情報的,反正他最擅長做的事就是讨人歡心。

李思知紋身後很久沒來工作室,這一天突然造訪,還帶了一位想紋身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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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氣也很窒悶,像是快要下雨。

工作間裏,成岩拿着鉛筆在設計客戶的約稿,窗外響起一聲悶雷,他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往窗外看了一眼。

叩叩叩——有人敲門。

“進。”

毛毛推開門:“成老師,李小姐來了。”

李思知從毛毛身後走了出來,後面跟着一位很年輕的女士。

“好多天沒來,還好小姑娘沒把我給忘了。”李思知笑呵呵地看着毛毛,“小美女,謝謝你給我開後門。”

毛毛忙擺手:“您客氣了。”

李思知的朋友小聲問道:“開後門是什麽意思?”

“這裏大師傅紋身要預約的,今天你沾了我的光,回頭要請我吃飯啊。”

“沒問題。”

李思知朝成岩走了過去:“在忙嗎?”

成岩放下了筆:“在弄客戶的約稿。”

“之前跟你提的想紋身的朋友,”李思知指了指後面的人,“今天我帶她過來了。”

“有什麽要求你跟他提。”李思知對朋友說。

成岩整理着桌上的草稿,問:“是自己帶圖,還是要原創設計?”

那人笑道:“我都專門托了李思知來找你,那肯定是要原創的啊。”

“我的原創設計個人風格很重,你可以先看一下再做決定。”成岩吩咐毛毛:“把相冊給她看一下。”

“好的。”

李思知的朋友坐在沙發上,翻開了相冊,裏面都是成岩的作品。她似乎不太喜歡這種風格,翻到一半喃喃道:“這風格好像不太适合我。”

她擡起了頭,看着成岩笑道:“我喜歡柔和一點的,這些都太酷太硬了。”

成岩說:“我們這有師傅是那種柔和風的。”

“我覺得你給李思知紋的那個就很好,很溫柔呀。”

成岩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人家就是挑中了他,不想換別人。

“那你想好紋什麽了嗎?”成岩問,“主題或者想要表達的情感,想要哪些元素。”

朋友聽暈了:“這麽複雜啊。”

成岩有點頭疼,他最怕遇上這種腦子一熱就來紋身的客戶,圖一新鮮,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紋身,要紋的是什麽。早些年成岩還缺錢的時候,什麽垃圾活都接,現在有資本了,又有技術傍身,變得有些挑剔。

他并不是只接那種複雜的活,簡單的也會接,他挑剔的是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來紋身的人。

如果此人不是李思知的朋友,現在應該已經被成岩打發走了。

成岩疲于解釋,說:“你先想一想要紋什麽。”

李思知都聽不下去了:“小姐姐,你總得告訴他你想紋哪樣的,他才能給你設計圖啊。”

朋友愣愣的:“我想一想。”

大約五分鐘後,朋友有了想法:“李思知紋的是條鯨——”

李思知糾正道:“虎鯨是海豚。”

朋友看了她一眼:“那我也紋個鯨吧。”

“都說了是海豚……”

朋友忍不住笑了起來:“座頭鯨怎麽樣?”

成岩說:“你自行決定。”

“那就它吧。”

“你好随便。”李思知挖苦道。

“是不是要先畫設計稿啊?”朋友問成岩,“要多久呢?”

“看情況,你這個大概三四天。”

“這麽快。”朋友有點驚訝。

“你留個聯系方式,到時候我會通知你來工作室看稿。”

“能不能微信上發給我呀?我過幾天要去外地出趟差,可能沒時間過來。”

成岩搖搖頭:“這個不行,必須你本人親自到工作室來看。”

“為什麽啊?”

李思知解釋說:“防洩圖的,規矩。”

成岩說:“沒時間就等出差回來再過來。”

下午五點十分,北城大學刑法專業教授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請進。”江暮平正在閱讀文獻,頭也不擡地說。

進門的是林為徑,他喊了聲“教授”,走到了辦公桌前。

“這是我之前沒交的論文。”林為徑把論文放在了桌上。

江暮平嗯了聲,還是沒擡頭。

“那我先出去了。”

江暮平似乎感覺到這聲音有些耳熟,終于擡起了腦袋,他曲着食指,用指關節抵着鏡片下方,往上輕輕扶了一下眼鏡。

“林為徑?”

“嗯,教授。”

江暮平放下了文件,拿起了林為徑的論文。

“您布置論文那天我生病回家休息了,這是我後來補的。”

江暮平嗯了一聲,又放下了那份論文,他捏着鋼筆沉思了一會,一直沒說話。

林為徑猜不準他是什麽意思,遲疑地問了句:“那教授,我先出去了?”

江暮平把鋼筆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手輕輕按在桌面上,說:“你先等一會。”

林為徑遲疑地站住了腳。

“我想問你點事情。”江暮平說。

“您問。”

“你哥哥叫成岩……”

“嗯對。”聽江暮平聊起成岩,林為徑來勁了,兩眼放光。

“他是你親生的哥哥嗎,為什麽你們倆的姓不一樣?各自随的父姓和母姓?”

林為徑安靜了片刻,說:“教授,我以前叫成徑,成岩是我的親哥,同父同母。”

江暮平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繼續。

“您很想了解他的事嗎?”林為徑有些逾矩地問道。

江暮平告訴他:“成岩是我的高中同學。”

林為徑有些詫異。

“所以我很在意他離開學校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沒再繼續讀書,是嗎?”

林為徑的頭漸漸低垂:“是的。”

成岩是在高三開學初離開學校的,在江暮平久遠的記憶中,成岩的成績是很優異的。

他只是有些孤僻,所以在班裏的存在感很低,江暮平記得他脾氣不太好,偶爾幾次的存在感升高還是因為打架被學校通報批評。

江暮平從林為徑的神情中察覺到了一絲痛苦,他皺了皺眉,不想再繼續問下去,還未開口,只聽林為徑說:

“我本名叫成徑,小時候寄養給現在的父母,就跟着他們姓了,改成了現在的名字。

“小時候我媽抱着我跳河自殺,我沒死,她死了,後來我們家裏沒人了,我哥就辍學了。

“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不太記事兒,我哥養了我兩年,後來把我寄養給我現在的父母了。”

江暮平無言地注視着他。

林為徑靜立片刻,忽然嘆了口氣,坦言道:“其實好多事我都記得,但我不能那麽說,我哥會難受。”

經歷過死亡的回憶,怎麽可能輕易忘記。

“教授,我哥人挺好的。”林為徑笑了一笑,“他吃過很多苦,很會疼人。以前經濟實力不太行,但是現在挺富的,長得也好看。”

江暮平失笑:“你想說什麽。”

林為徑眨了眨眼睛,直白地說:“我想說,他很适合結婚。”

江暮平心道:你還真敢說啊。

江暮平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起來,來電顯示是李思知,他拿起來接通了。

“喂?”

“暮平,你要下班了吧?”

江暮平低頭看了眼腕表:“嗯,要了。”

“外邊下雨了,我沒開車,今天不是回姨媽那嗎,你過來捎我一段。”

“你在哪?”

“我給你發定位。”

江暮平挂了電話。

“那教授,我先走了。”

“嗯,外面下雨了,沒帶傘吧。”

林為徑搖搖頭。

江暮平指了指門口的傘桶:“撐我的傘吧。”

“您不要用嗎?”

“我不用。”

“謝謝您,我改天給您還回來。”

江暮平跟着李思知的定位來到了一片熟悉的街道,等到他回翻聊天記錄的時候才發現李思知所在地址是成岩的紋身工作室。

江暮平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車位,雨淅淅瀝瀝地下着,他頂着細密的雨走進了工作室。

“您好,請問有預約嗎?”助理走過來問了一句。

江暮平揩去睫毛上沾到的雨水,說:“沒有。”

“是要紋身嗎?”助理又問。

“不是,我找人。”

“額…您找哪位?”

工作室有兩層,一層和二層都有紋身的工作間,屋裏有紋身師在工作。江暮平往裏面看了一眼,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一層的工作間裏走了出來,然後走進了旁邊的衛生間。

“我等人。”江暮平側頭對助理說。

“好的,那您先在沙發上坐一會。”

江暮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少頃,衛生間裏的人走了出來,他的臉龐被水打濕了,額前的卷發捋了上去,眉毛上挂着水珠。他走到工作間門口的落地盆栽前,甩了甩手,将手上的水灑在了綠油油的葉片上。

成岩可能是餘光瞥見了這邊的身影,倏然轉頭,輕輕一瞥。

在江暮平的眼裏,成岩的狀态有些焦灼,連神情都夾雜着局促的感覺。他方才步履匆匆,看上去很忙,可仍舊穿得那麽光鮮,發型講究,衣品也很講究。

成岩沖江暮平點了下頭,嘴角很吝啬地翹了一下,有些許笑意。

林為徑說成岩吃過很多苦,可江暮平覺得成岩好像比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珍惜生活的饋贈。

他享受生活,自在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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