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回家 沒用了

夜幕悄然降臨, 離着天亮時又近了幾分。

因着婚事倉促,嫁衣很快便送到了許昭昭的屋中,衣制是派江岸邊繡娘織的, 針腳細膩,梅兒和煙兒端着的時候, 都比平日多了些小心翼翼。

“小姐, 嫁衣送到了。”

趁着夜間, 梅兒煙兒以漆盤裝着嫁衣,露出些羨慕,聽聞這嫁衣僅此一件。

可剛進屋子, 便看到小姐眼眶上的紅卻還未消下,梅兒那點興奮又消下了些,小心翼翼地道:“小姐,是不願嫁嗎?”

許昭昭無聲地搖了搖頭,她看着端來的嫁衣,內心更是悲怆。不知上天能否給她一個機會,給她多些時間,嫁給阿謹。

即便如今因她一開始曾騙他,這場婚事不再是兩相情投意合, 只是為了償還罷了,就算是因為這樣, 她竟也是願意的。

就當是還了她的債,圓了她的私心。

煙兒跟在梅兒身後, 怯怯地見小姐目中的淚意更深, 想及那日所見,更是覺着小姐這般是殿下逼着嫁的,心底無端地揪緊。

她看梅兒似乎還什麽都不知情, 思及自己竟未将實情告訴小姐,而小姐卻待她如親生姐妹,愧意更甚,如今道出,也不知是否來得及。

煙兒思忖許久,道:“梅姐姐,剛剛路過時,聽那頭放彩燈的丫鬟不知該挂向何處,梅姐姐可要去瞧瞧。”

婚事不日便要辦了,豈能有半點差錯,梅兒見嫁衣也送到了,便向小姐請退,道:“小姐,我去那邊看看。”

說罷,便小聲嘀咕着,向着空廊彩燈處走去。

“說吧,有什麽事想私下告訴我。”

許昭昭看着梅兒漸漸走遠,複又擡起眸,看着煙兒。

果真小姐很是聰慧,明了她是故意支開梅兒,煙兒跪下身子,愧疚地流下淚,道:“小姐,煙兒一直瞞了小姐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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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

許昭昭神色淡淡,似是不驚。

見小姐這番模樣,煙兒更是不敢擡頭看小姐,道:“小姐可還記得剛從國師府回來時的那場醉酒?”

許昭昭稍一思索,道:“記得。”

聽到小姐還記得那日之事,煙兒心中一顫,道:“那日、那日奴才剛來府上不久,夜間出來時,恰好碰見殿下和小姐在吃酒,剛開始本是好好的,可後來殿下突然不知為何動了怒,翻身手锢着小姐的脖頸。”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在挑撥小姐與公子的關系,煙兒悄悄看了一眼,卻見小姐神情依舊,像是并不意外。

煙兒并不明白為何小姐并不驚訝,可話頭既然開了,便要說下去:“小姐醒來後手腕上的紅痕也是那時留下的。”

“阿謹在那日之前是否去見了什麽人?”

許昭昭的聲音帶着些哽咽,目光淡下。

煙兒想了想,好似聽林開曾說,那日之前,有個奇怪的女子攔了馬車,被關押至地牢,後來公子特去牢中。只是回府後,面色微沉,許是……

她正想說出口,卻被小姐擡手阻攔。小姐的苦笑一聲,無須她說,已是了然:“我知道了,下去吧。”

這個世間,除了國師和爺爺,再知道她身份的人便是蘇袅,而會去告訴此事的人,也只能是蘇袅。

沒想到那時起,阿謹便什麽都知道了……

那也不怪得,在他明知道之下,她還在他面前如小醜做戲一樣瞞了他那麽久,或許從前那點情意也該是早被消磨殆盡了吧。

無所謂了,就算是阿謹記住了她,她也只是一個在他記憶中曾經騙過他的人吧。

“那奴退下了。”

煙兒身子伏低,不敢擡頭,慢慢後退。她不知小姐知曉後該是如何。

看着煙兒已然離去,屋內恢複了一片寂靜,只是多了一件鮮紅的嫁衣,嫁衣火紅似血,像是高崖上綻放的鮮花,金鳳镂,肩霞披,應是多少女子幻想過的嫁衣。

經了精巧的繡工之手,上面的鳳羽雲瑞繡得栩栩如生,摸上去時布料順滑,定是極美。

她從袖中取出她編的手繩,古樸的土木色細繩上串着一顆顆佛珠,這是她每年都會去雲來寺求的,就差一顆便能織成手繩了。她還記得她答應阿謹重新送一副手繩,沒想到一拖便拖到了現在。

她知道阿謹這些年位居高位,少不了手中見血,她便每年都誠心向雲來寺求得一顆開過光的佛珠,這麽些年了,還是沒能織成手繩。

“叩、叩…”

突然想起來一陣叩門聲,許昭昭頓時将未織成的手繩放回袖中。

才剛藏好,秦謹言便推開屋門進來了,他背過手,目光不着痕跡地掠過送來的嫁衣,見小姑娘正乖乖地坐在床沿邊,便道:“這身嫁衣,昭昭可喜歡?”

許昭昭點了點頭,看得出面對他時,還是有些許緊張。

小姑娘的長發散下,烏發粉頰,又哭了一場,模樣好生惹人憐愛,秦謹言握緊了幾分手中的簪子,向來沉穩的他,手心竟泌出了些細汗。

這枚簪子,他已經準備許久了,簪上的寶石是從西平國運來,而這簪身是他自己親手磨的,便等着有一日,能親手為昭昭戴上。

其他人不知,可林開卻是清楚,當初主子為了學怎麽做簪子,親自拜訪了京中有名的工匠,費了不少勁才讓老工匠相信他是真想學一門手藝,才開始教他。

正在他思忖着如何送給昭昭時,小姑娘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踮起腳探手試了試他額前的溫度,疑惑道:“阿謹,你的臉怎麽泛紅,是發了熱嗎?”

面前的少年臉頰微紅,青澀得仿若是情窦初開的男子,緊緊握着簪子。他微垂着眸,看着小姑娘的臉蛋,這樣的親昵曾經有過無數次,但這次尤為讓人緊張,他甚至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不知道昭昭會不會喜歡他送的簪子……

一時間,他的腦海裏閃過無數的畫面,有兒時昭昭同他還在書塾時,小小身影護在他面前的,有那夜他滿身鮮血小姑娘卻毫不嫌棄地抱着他的,也有在陰暗的一角昭昭拎着他的衣袖讓他站起來的……

這些畫面一片片閃過,小姑娘的容貌也從一個小包子不斷變化,到了如今面前的她,不知為何,那些畫面最後都化作一個聲音,在提醒他,就在此刻,說出來,不要放開她。

這些日子所有的不安,還有這些年積攢的占有欲和将要與她結為夫妻的歡喜都想在此刻告訴她。

少年的手已緩緩伸出,幾乎半懷着昭昭,眼中的光愈發亮,有些話幾欲說出口。

“咳咳……”

小姑娘卻忽然背過了身,拿着巾帕捂着唇,輕咳幾聲。

她背着身子,沒有再回頭看向他,聲音低了下來:“阿謹還有事嗎?”

那些幾乎到了嘴邊的話,又一點一點被壓制回去。想到明日迎親後,那是一個更好的機會,他會和昭昭解開心結,不再像現在一般逼着昭昭,讓昭昭怨他,秦謹言慢慢收回手,道:“無事,昭昭好好休息。”

“嗯。”

昭昭似乎興致平平,聲音裏滿是疲憊。

想着一日下來,勞費心神,秦謹言眼底有些心疼,不再擾她,掩上門,轉身離去。

等他的腳步聲遠去,昭昭才再難抑制地跌坐在地上,袖中的佛珠滴滴答答掉了一地,而大股大股的血從喉間湧出,幾滴正滴在那木色的佛珠上。

等過了許久,許昭昭才慢慢扶着床沿從地上坐起,她看着一旁的嫁衣,眼中有些苦澀。

**

晨光微微拂進挂滿紅緞的屋中,梅兒端着洗漱的盆子,面上滿是喜慶地推開小姐的屋門,今日夫郎便要來迎親了,她可要好好為小姐梳妝打扮。

可意外的,進了屋後,小姐并不像往常一樣早就起來了,而是還在床上小憩着。

“小姐?”

梅兒壓低了聲音,放下水盆,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問道。

許昭昭才似大夢初醒一樣睜開了眼,眼中滿是倦色。

等小姐坐起來時,梅兒心中一驚,小姐臉色蒼白,連唇瓣的顏色都淡了下來,似是剛要盛開便快枯萎的花苞。

梅兒不由地擔憂道:“小姐昨夜沒有睡好?”

許昭昭沉默着搖搖頭,轉眸看着嫁衣旁盛滿脂粉的妝奁,道:“梅兒,今日我想好看些。”

她不想滿是病氣地出現在阿謹面前。

“好,梅兒保證小姐會是全京城最好看的新娘。”

梅兒笑着拿着木梳,為小姐梳妝打扮,小姐從小爹娘去世,本來為小姐梳頭的應該是小姐的親生娘親,如今便由她為小姐打扮,自然覺得身上任務重大。

不過半會,以紅潤的脂膏掩去唇色的蒼白,細細描眉,本來少女便是多情的桃花眼,稍一點上,便是多了分驚豔。

那收尾的嫁衣更是好看,腰間以金絲镂繡,袖面以雲繡織繪,更是顯出少女窈窕的身段。

梅兒看着鏡中的小姐,心中滿意不已,手上拿着最後的金釵将要為小姐別上,道:“小姐真是好看,這是梅兒遇見過最好看的新娘。”

許昭昭跟着看向銅鏡中的自己,在梅兒的巧手下,膚如凝脂,紅唇輕啓,眼眸顧盼生輝。她輕輕一笑,正要誇幾句,突然神色一變,血慢慢從唇角溢了出來。

“血!小姐!”

梅兒的笑意還停在臉上,目中一陣驚恐,手中的金釵也拿不穩了,慌忙地喊:“大夫!大夫!”

她的手卻被許昭昭握着,小姐搖了搖頭,道:“讓阿謹來吧。”

“好、好。”

梅兒心中已是一團亂麻,手麻木地握着金釵,想要去找公子,卻被媒婆攔下。

媒婆揮着帕子,哼了一聲,身子堵在門前,道:“未成親之前,新郎新娘可不能見面,否則敗了喜氣。本來王爺成婚的日子定得急,現在再破例,喜氣可就沒有了。”

梅兒急得快要哭出來,可奈何經驗不多,加上口舌不伶俐,只能哭道:“小姐快不行了,求求讓我進去吧。”

瞧盡了那些婚事快到時,姑娘家總會心生懼意的情況,媒婆并不相信,擋在門口,調着嗓子道:“這成親都會緊張的嘛,你回去勸勸你家小姐。”

“真的不是……”

梅兒百口莫辯,只恨自己口拙,不知該如何是好。

“發生什麽?”

林開遠遠便看到梅兒哭着在媒婆前,大步走來,皺着眉頭問道。

見到林開來了,梅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林、林開,小姐快要撐不住了,快些讓公子過去。”

從沒有見梅兒慌亂成這樣,林開已覺得事情不對,幾步跨去,前去找主子。

沒過多久,秦謹言便已輕喘着推開屋門,他一身新郎官的服飾,大紅色的直襟婚服,身上佩戴着白玉,烏發被銀冠束起,可謂是面如冠玉。

可他看到飄落在地面的巾帕上觸目驚心的鮮血時,手腳瞬間發涼。

聽到了少年的腳步聲,許昭昭倚着床邊,緩緩擡眸,神色淡然,道:“阿謹,我要走了。”

她的神情多了分釋然,仿佛對此并不意外。

一股冷氣湧上了他的心頭,讓他手腳慢慢麻木,少年如同是一個支線木偶一般,慢慢地走過來,猛然又像是想起來什麽。

“昭昭,國師、國師那是不是有辦法?”

秦謹言作勢要抱起昭昭,頭一次,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攝政王臉上滿是慌亂。

而他的衣袖卻被小姑娘輕輕拉着,許昭昭慢慢擡起頭,眼眸仍是笑着,道:“沒用了。”

只是三個字,就像是抽幹了秦謹言所有的力氣,他的手緩緩垂下。

“阿謹,你是知道我要走的,對嗎?”

許昭昭放輕了聲音,看向他。

秦謹言緩緩地點了點頭,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才自私地想要用婚事留下她,他知道她的那個世界應該比這裏要美好得多,而他卻沒有辦法留住她。

一種無力感拖墜着他,而他卻無法反抗,只能被拖入深淵。

許昭昭仍是笑着,慢慢握向他的手,看着窗外的一截枯木,緩緩道:“阿謹,我在那個世界裏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從小爹娘便沒有了,爹爹在一場意外中死去,娘後來嫁了他人也鮮少來看我,我都是和爺爺一起長大的。”

想到爺爺的模樣,小姑娘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陷入了什麽美好中:“家中貧寒,可是爺爺極為疼我,我要什麽爺爺便給我什麽,小時候我羨慕別人也有的小裙子,爺爺硬是辛苦好些天,也給我買了一樣的。”

“可是……還是有許多人說我是沒有爹娘的孩子,穿的衣服太難看,我沒法反駁,又不想讓爺爺擔心,只能咬牙忍着。”

說到這時,小姑娘笑眼裏多了些淚光,看得秦謹言心中一疼,拭去她眼角的淚水,聲音微啞道:“昭昭哭出來吧。”

許昭昭反而笑得愈發燦爛,她搖了搖頭,像是在說服自己,道:“今日是我和阿謹大婚的日子,只能笑不能哭。”

“後來,爺爺病重,需要大筆的金錢,我為此放棄了去遠方讀書,留下來照顧爺爺,可是爺爺的病依舊好不了,一次偶然,我才來到了這裏,那些任務,得到的獎勵便是讓爺爺的病好起來。”

到這時,秦謹言喉間哽澀,他已經知道昭昭要和他說什麽了。

許昭昭眼中多了些愧意,手握緊了些,看着少年的雙眸,接着道:“阿謹,對不起,一開始我是為了任務,瞞了你,但……”

她停下了聲音,目光黯淡,這些許是沒有必要說了,說了不過是顯得自己可笑。

忽然間,少年抱緊了她,聲音顫抖:“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的手臂結實有力,牢牢地抱着她,許昭昭微微一怔,而後黯淡的目光多了些光彩,原來,阿謹沒有恨她。

“阿謹,我心悅你。”

這一次,許昭昭認認真真地在少年耳邊說道。

若不是喜歡,她怎會忍着疼痛留下了陪他。若不是喜歡,她又怎會百般猶豫,萬般糾結。

可是這一回,秦謹言的心中卻浮上了一陣絕望,他能感受到懷裏的小姑娘氣息慢慢淺了。

“阿謹,我還以為我能撐到你娶我的時候,看來是撐不到了……”小姑娘說的話變得吃力起來,若不是靠少年的手掌扶着身子,恐怕已經軟倒在地上了。

淚水慢慢從小姑娘眼中滴落,打濕了少年肩膀上的婚服,可昭昭還是在笑,聲音變得斷斷續續:“本、本來,我想在以後,送給你我編的佛珠,只可惜、可惜還差一顆就編好了。”

她想試着拿出來,但已是氣若游絲,無能為力。

“好。”

秦謹言的嗓音已是沙啞到說一個字便疼一下。

聽到了阿謹的應聲,許昭昭眉眼彎起,沒有氣力地靠在他的肩上,模糊間,她似乎看到一個少年郎向她走來。

慢慢的近了,是她的阿謹。少年郎身穿着喜服,身姿挺拔,像是京城裏最耀眼的少年郎,而另一個她正穿着嫁衣,淺笑着坐在床沿邊……

明明知道那是虛幻,許昭昭卻仍舊笑了:“阿謹,我看到你來娶我了,真好,真好啊……”

慢慢的,小姑娘的眼睛阖上,眼睫微顫,手也滑落下來,但卻是帶着笑意阖上眼的。

“好、好。”

秦謹言早已泣不成聲,一滴淚水從頰邊滑落。

許久許久了……他早不知道哭是什麽滋味了。

昭昭的身子慢慢變得透明,他想再抱緊一些,卻是枉然,秦謹言的眼尾赤紅,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昭昭消失。

原本新婚的床上再也沒有了新娘,佛珠在昭昭消失的那一刻掉落在地上,沒有繩子系着,珠子散落了一地。

而不知為何,那枚簪子也從少年的袖中掉落下來,正好與其中最鮮亮的佛珠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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