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騷擾

車燈如潮水一般潑向路旁的黃楊樹,這一帶宅院稀疏,樹木蔥郁。圍牆和樹籬劃分出私人區域,蜿蜒曲折的道路通往各家,偶爾有車經過時,才添出幾分人氣。

吳寧發現了許其悅,他穿着病號服蜷縮在門口,孤零零的一小團,像是被人遺棄的小動物。

“你來這兒幹什麽?”吳寧嘴唇繃成一條直線,眉心皺出川字紋。

許其悅束手束腳地站起身來,他沒戴眼鏡,杏眼好似會說話,溫柔清亮,傳遞着主人梅子雨般連綿豐沛的情意。

吳寧将臉撇開,道:“随便你。”

助理、保镖一行人簇擁着吳寧進入室內,許其悅單獨站在門外。對于這種情況,許其悅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就坐在門外等。

九月初天氣舒爽,入夜氣溫也不會下降太多,除了無聊,沒有其他難以忍受的。

記憶中,他似乎一直在追求、等待卞寧,他們交往四五年,總是聚少離多,所有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才幾個月。

他早該習慣了等待。

夏夜,繁星仿佛要從天幕墜落,喬木撐起綠霧,蟬火熱地鳴叫,就像是只有今宵可以揮霍,沒有明日。

學校行政樓的最高一層亮着燈,那一層是實驗班的所在地,窗口燈光澄明,高遠寧靜。同一時間,幾棟教學樓處在放學的嘈雜當中,人員往來喧嘩。實驗班比普通班晚十五分鐘下晚自習,許其悅等在行政樓的出入口,他思索着怎麽才能自然而不做作地跟在卞寧身邊。

不止他在等卞寧,卞泊也在。

一米八多的少年背靠着樹幹玩手機游戲,一條腿伸直,另一條腿微微彎曲。他玩得很認真,渾然不知有人已經盯上他了。

許其悅手背在身後,假裝随意地踱到卞泊附近。

“喂,是你啊。”

卞泊擡頭瞧了他一眼,漂亮的鳳目轉回到手機屏幕,拇指在摁鍵上飛速移動,“不然呢,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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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誰啊?”卞泊是故意的。

許其悅臉紅了,他笨拙地描述他們之前的接觸,希望卞泊能想起他。

“騙你的,我記得你,畢竟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樣聰、明。”卞泊笑了兩聲,緩解尴尬的氣氛。

“你……你在玩什麽?”

“俄羅斯方塊。”

卞泊只顧着玩游戲,對許其悅不是很熱情,畢竟一個是Alpha一個是Omega,瓜田李下需要避嫌,而且他們不熟。許其悅卻一直試圖跟他套近乎,沒話找話。

出入口湧出幾波人,卞泊分出精力尋找卞寧的身影,他不知看到了什麽,呼吸一頓,接着扭頭流暢自然地對許其悅說:“哎,學弟,你過來,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他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讓許其悅摸不着頭腦。

“什麽東西?”

“我哥的女裝照看不看?給!”

沒等許其悅反應過來,卞泊把手機扔進他懷裏。

許其悅接住手機擡起臉,只見卞泊軍姿式站立,臉上堆着笑。

“老班,您才下班啊。”

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來到他們面前,橫紋體恤衫配西裝褲,一條皮帶紮緊,頭發出奇茂盛,不禿頂。班主任的視線繞着兩人轉了一圈,在手機那兒頓了幾秒,最終回到卞泊身上。

“卞泊,等你哥呢?”

卞泊連忙稱是。

“多跟你哥學學,靜下心來學習,別整天光想着玩,你這心思啊就沒放在學習上。”

卞泊配合地低下了腦袋。

班主任數落完卞泊,又波及到旁邊的許其悅。

“你哪個班的?”

許其悅是真的緊張,連把手機藏起來都忘了,“老師,我是高一的。”

“手機不允許帶來學校,下次再讓我看見,我不管你哪個年級哪個班的,都給你沒收了,畢業了再來找我要。”

許其悅心裏委屈,他瞥見卞泊一個勁兒朝他眨眼,想到以後說不定是一家人,只好有什麽委屈都在心裏憋着。

“還有啊,不許談戀愛,卞泊你可還有一年不到就要高考啦,不許談戀愛!”

卞泊:“是是是,老班,這個您不用擔心。”

許其悅:“……”

卞泊的班主任慢悠悠地離開了。

“你說的照片呢?”許其悅必須得收點好處。

“有時間給你看,我哥出來了。”卞泊把書包往肩上一挎,奪回手機。

他向卞寧的方向跑去,猛然剎住腳,回頭問許其悅:“你要一起走嗎?”

許其悅緊張又壓抑不住激動地小跑跟上。

“哥!”

這一聲能讓許其悅腦補出十萬字的骨科劇情。

卞泊借夜色繞到卞寧背後,一下子撲在卞寧身上,胳膊勒住他的脖子,把卞寧撞得晃了晃,踉跄幾步才恢複到原來芝蘭玉樹的挺拔。

兄弟倆相處的常态就是如此,卞寧也不掙紮,任由卞泊挂在他身上。

他注意到卞泊身後的許其悅,點頭示意,然後就收回了自己寶貴的精力。

許其悅在心底抱怨造物主的不公,卞寧可以讓人一見鐘情,他卻不能使卞寧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秒。

“許少爺——許少爺——”

劉助理的手在許其悅眼前晃,見他眼睛睜開,劉源直起腰,扶了一下黑框眼鏡。

“我把您送回去吧,擱這兒睡覺可不舒服。”

許其悅擺手,“你不用管我,我在這兒挺好的,你安心下班。”

劉源張口還想再勸,看許其悅的樣子,話就噎在喉嚨口出不來了。

“那我回啦,您,唉……”

劉源陪他待了一會兒,表情糾結地轉身向院外走。不久,車燈閃過,夜色複聚攏,只剩下遠處一盞路燈。

樹葉在錯綜的枝條上輕晃,視野盛滿夜的寂靜。許其悅雙臂環抱膝蓋,閉上眼,呼吸逐漸變得淺而急,眸子在眼皮下快速轉動,像是被夢魇住了。

手機震動使他驚醒,是他媽媽打電話過來。

“悅悅,他真的聯系媽媽了,讓咱家來人把你領走。”許太太為兒子熬夜到現在,新添的眼尾紋和黑眼圈不知用多少護膚品才能養回去。

許其悅攥緊手指,吳寧果然還是狠不下心不理他。

“我跟他說呀。”許太太清清嗓子,學當時的語氣,“這孩子我跟他爸都管不了啦,吳先生您自己看着辦吧。”

許太太在電話那頭笑得花枝亂顫,“你猜猜他的反應。”

“哎呀!媽,你知道我在門外等得有多辛苦嗎!還讓我猜!我不想動腦子。還有,你笑什麽?不許笑!你兒子正受苦受累呢!”

“你自己選的路,好意思喊苦喊累。”許太太啧一聲,不再笑。

許其悅腿麻了,他站起來跺了兩下地,讓血液更快流到下肢。

“他有一陣沒說話,之後回了句‘打擾了’就把電話給挂了。”

“他不說話是什麽意思?”許其悅噘着嘴。

“這我哪兒知道啊。我看算了吧,媽媽去接你。”

許其悅有點不耐煩,說:“不要,我這就去按門鈴,你外孫外孫女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沒按幾下鈴就有人打開門,挺年輕一男的,聞不出是Alpha、Beta或是Omega,想必後頸粘了隔離貼。這人衣着打扮居家舒适,身材中等,面貌清秀,說話輕聲細語的,許其悅嚴重懷疑他是個Omega。

許其悅謊稱口渴。不知是吳寧授意的,還是對方自作主張,他請他進門,随意得像在自己家一樣。

獨棟別墅整體如缺一角的正方形,現代設計感濃厚,內部是北歐風格的裝修,黑白灰加木地板,簡約整潔,家具擺設強迫症似的對稱,過道寬闊,直來直往。客廳頂部有兩層樓高,鋼化玻璃蓋頂,可以直接望見星空。再往裏去有三層樓,許其悅發現有電梯,不知道吳寧主要在哪一層活動。

“你是?”水杯在許其悅雙手間來回換。

“陳懷奕。”陳懷奕單手撐着腰立在他對面,另一只胳膊自然下垂。

許其悅遲疑地點頭,他實際想知道的是陳懷奕的身份。之前許其悅查到吳寧沒有伴侶,連暧昧對象都沒有,然而,陳懷奕的出現讓他心裏犯了嘀咕。

“那個……吳寧休息了嗎?”許其悅放下水杯。

“他在等你。”陳懷奕看向東側的旋轉樓梯,轉回頭溫和地對許其悅說:“二樓,亮燈的那個房間。”

“算了,我領你上去吧。”

“不用不用,謝謝你。”許其悅從沙發上彈起來,向陳懷奕道謝。

樓上黑漆漆的,只有一個房間從門縫漏出一線光,許其悅手摁在門上,心思千回百轉。

推開門裏面是卧室,沒人,窗簾半掩,一道玻璃門通向半封閉式陽臺。

許其悅放輕腳步,在玻璃門內撩起一角窗簾。

吳寧側對着他,手裏端着杯牛奶,面容沉靜而美好。兩人隔着玻璃離得很近,近到許其悅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細節。他的容貌被歲月優待,恍惚還是從前,但許其悅始終感覺他跟過去不一樣了。

十年前的卞寧眼神底下隐藏着傲氣,不是盛氣淩人的傲慢,是對一切都胸有成竹後的淡漠;十年後的吳寧是成功人士的典範,坐擁的權錢勢是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沒辦法比的,然而他眼裏沒有了那種傲氣,他被煩惱纏身,從天上落到了人間。

許其悅敲了一下玻璃,吳寧回神看向他,外露的情緒瞬間收得一幹二淨。

“吳寧,對不起,我不該在發情期的時候強迫你。我太以自我為中心了,我承認錯誤,積極改正,你能不能原諒我這一回?”許其悅拉開玻璃門,雙手不自覺地在身後交握,像個犯錯誤的孩子。

在吳寧面前許其悅總是會感到手足無措,也許是因為吳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而他不夠好,哪裏都是缺點。

“你大可不必道歉,是我自己選擇進去的。”吳寧扭頭看着夜景,擡起杯子淺飲一口牛奶,“但你今晚不應該來,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我只是想求你給我一個追求你的機會。吳寧,我特別喜歡你,你別不理我好不好?”

吳寧沉默許久,突然垂頭笑起來,整個胸腔都在微微發顫,“我有什麽值得你喜歡的?”

“其悅,我是個殘疾人,你要清楚地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許其悅蹲下,高度低于坐在輪椅上的吳寧,他大着膽子将手放在他膝上,“我能照顧你,我願意做,也願意學,求你別拒絕我。”

“你不能。”

吳寧眸光深沉地審視他,“別勉強自己,你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你沒有試過怎麽知道我不能?卞寧,不是。”他又叫錯名了,“吳寧,我跟過去不一樣了。我上過烹饪課,做飯很專業的,打掃衛生洗衣服都可以,我不嫌累。”

“告訴你,你不在的這些年我學了圍棋,跟一群小孩子一起上課,我下不過他們……我可以陪你下棋了,但你不要嫌棄我是臭棋簍子。”許其悅尴尬地吐了吐舌尖,他也不知道為啥現在的小學生這麽厲害。

吳寧不再看他,嘆息輕而遲,他告訴許其悅:“你爸媽培養你不是讓你給別人當保姆的,你有自己的事業,有更好的人生,你不該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是我自己願意的,我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吳寧仍然不肯點頭,“你很好,但已經有人照顧我了。”

許其悅忐忑不安起來,把手從吳寧膝上移開。

“是陳懷奕?”許其悅喉結一動,低下頭,“……你跟他什麽關系?”

“什麽?”吳寧皺眉,也問了一句。

“他居然是這麽說的?”陳懷奕準備了間客房給他。

許其悅咬着嘴唇不說話,陳懷奕看他已經魂不守舍了。

“這麽多年了,我竟沒感覺到他對我是真心的。”陳懷奕寵辱不驚,面上淺笑似幽潭秋水。

許其悅打算明早就出國,離這裏越遠越好。

“唉,如果真是這樣,那我明天就該離職了。”

“你什麽意思?!”許其悅猛地豎起耳朵。

“我更喜歡你這樣的啊。”陳懷奕走出客房,指尖輕搭在門把手上,笑容裏浮現出幾分狡黠。

“我是個Alpha,不搞AA戀,你可以代我拒絕他了。”

作者有話說:

弟弟的戲份好像有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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