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惡兆
初雪,許其悅想吃壽喜鍋。
牛油在鍋底抹勻,小木勺子舀起晶瑩的糖粒,灑進鍋中,一勺又一勺,抖一抖勺子,再多加一點。許其悅拒絕了和服女人的服務,讓人家出去,他要自己動手。
終于,他滿意地放下糖罐,發覺吳寧側着臉看他。
“怎麽了?”許其悅将雪花牛肉片夾進鍋裏,肉片裹了糖粒,響起滋滋的燒灼聲,香氣撲鼻。
“你要把整罐糖都倒進去?”
許其悅挑了一下眉,往牛肉上淋少許日式醬油和味啉,“甜呀。”
吳寧不再說話,靜靜看着許其悅往鍋裏加老豆腐、香菇、蔥白和魔芋絲等物,将鍋填滿,倒入昆布高湯。
食物混合的香味填滿這間不算寬敞的房間,兩人肩并肩坐在榻榻米上,水蒸汽往上飄,許其悅一手搭着吳寧的肩膀,向他傾過身去,從他嘴邊搶走了一塊豆腐。和服女人拉開格子門,跪坐在桌邊,呈上甜點。
平靜的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早餐,晚餐,充滿煙火氣息。
離開壽喜鍋店,在異國他鄉的街頭,陽光明媚,耳邊皆是陌生的語言。他們仿佛被隔離在熱鬧之外,又安然地旁觀着熱鬧,享受寂寞,不會被人打擾。
車子等在路邊,模糊的鐘聲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許其悅忽然攔住上車的吳寧,說:“我們來都來了,吃一頓飯就回國不太合算吧。”
“你想做什麽?”
“你聽到鐘聲了沒有?”
鐘聲來自附近的一座小神社,門口的石階通往高處,吳寧坐在車裏,望了一眼青松掩映的屋檐,面無表情地說:“你去吧,我在車裏等你。”
許其悅恨不得捶死自己,他不該對一個吳寧去不了的地方,表達了想去的意願。
“車裏真暖和,我也不想去了。”許其悅卸了力氣,癱在車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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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寧目光嗖一下就轉到許其悅身上,“你去就去,不用遷就我。”
許其悅怕吳寧胡思亂想,瞬間精神起來,接連點頭,麻溜溜地跳下車,跑步沖上臺階。
速戰速決。
松樹下殘留着碎雪,這種氣溫,他省略了洗手的環節,直接往集金箱投入一百元的硬幣,心中默念姻緣,舉起簽筒搖晃。簽筒有點沉,搖了許久才從小孔裏掉出一支簽。許其悅打開竹簽上號碼對應的抽屜,取出簽文,是一首漢詩:
登舟待便風,
月色暗朦胧。
欲輾香輪去,
高山千萬重。
看完,許其悅心裏咯噔一下,感覺到簽文的寓意不好。他怕自己理解錯,掏出手機查這詩的意思,果然是“兇”。
根本就不準嘛,自己如今春風得意,哪來的“高山千萬重”?求簽是迷信活動,科學來講,必然有一定的概率抽到兇簽,他今天運氣不好,抽到了“兇”,再抽一次,說不定就能抽到“吉”。
許其悅再抽一次,好巧不巧,抽到同一根簽。這次他連簽文都不願意去拿,捏着竹簽,覺得自己把竹簽放回簽筒的操作出了問題,轉念又懷疑簽筒裏沒有好簽。
他将簽紙綁在神社的繩子上,拿出口袋裏所有硬幣,全部投進集金箱。
有什麽壞運氣,也在此處了結了吧。
來回不到半個小時,許其悅笑容神秘,一只手藏在背後。車門打開,他還未進車,先從背後抽出一束紫色小雛菊,探着身子将花送給吳寧。
吳寧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收下許其悅給他的花,問:“你從哪兒買的花?”
許其悅指向街角的花店,“你剛才在走神吧,我走出神社你也沒看見我。”
鮮花配美人,但吳寧抱着花好像被封印住了,神情和動作都略顯僵硬,垂着眼睛,微微抿着唇,可能在害羞。
抽到兇簽,似乎開啓了倒黴的經歷。許其悅在公園喂鹿的時候,一只鹿锲而不舍地追在他後面,不停頂他屁股。
不是蹭,是用力地頂,頂得人站不住。
“別別別!”
許其悅一邊逃一邊叫一邊苦笑,圍着草坪轉了幾圈,躲到吳寧身後。吳寧拄着文明杖看似十分莊嚴地站立,撞擊許其悅的鹿在他面前動了動耳朵,觀察片刻,選擇待在原地。
落日似金,晚霞在天際大片暈染,四周草地寬闊平坦。許其悅挽着吳寧手臂,兩人很慢很慢地散步,斜長的影子伸向遠方。許其悅恍然生出一種想象,幾十年以後,從青春到白首,兩個老人相攜着在夕陽下散步,回憶往昔。
十幾歲的許其悅壯着膽子追求卞寧,二三十歲的許其悅還追在他身後,少年時的心動像一場暴雨,潤濕了整個雨季。
杯子傾倒,咖啡全淌在了鍵盤上,許其悅慌忙把筆記本電腦擡起來,桌面上的咖啡流過桌沿,浸濕黑色西裝褲。他起身,往後退了半步,一手提着電腦,另一只手抽出紙巾擦拭鍵盤,然後擦拭桌子上的咖啡。
當他清理幹淨咖啡,再将手放在鍵盤上,鍵盤怎麽摁都沒反應,已經壞了。
許其悅合上電腦,後靠椅背,仰頭,望着屋頂嘆了一口氣。他又想起抽到那一支兇簽,自從抽到它就事事不順。
他離開房間,走下樓,問陳懷奕:“有能用的電腦嗎?”
陳懷奕說:“書房那臺電腦可以用。”
許其悅走進與吳寧卧室相連的那間書房,拉開椅子坐下,開機,電腦顯示屏亮起。他晃晃藍牙鼠标,顯示屏上的光标不動。
沒電了吧。
充電線大概放在附近,他從上往下拉開書桌抽屜,翻找充電線。拉開書桌下層一個抽屜時,他的手頓住,只見抽屜被一個白色盒子填滿,盒子表面印有藍色“POLICE”。
會所,竹林在西風中搖晃。
紫砂壺中的茶水傾倒入杯中,一只手端起茶杯,放至另一人面前。
張東籬端起茶嗅了茶香,一口飲罷,笑道:“你在這邊學到的東西不少啊,會茶藝了。”
徐頻洲涼涼地說:“工資比我做記者還高,要不是這兒有性騷擾,我早樂不思蜀了。”
“你裝Omega裝得不錯。”
徐頻洲嗤笑一聲,為他滿茶,“我見了許多有意思的人。”
他說出幾個人名,這些名字經常在新聞上出現。
張東籬逐漸隐去笑容,沉思了許久,說:“居然牽扯了這麽多人……這個案子恐怕查不下去了。”
“不查,他們只會更肆無忌憚,昌平新區海躍廣場的事故可不是天災。”
“話雖如此。”
徐頻洲打斷他的話,審視的眼光冷硬地盯着他:“你怕了。”
張東籬尴尬一笑,“以你我之力,根本撼動不了如此龐大的利益集團,到時候成不了英雄,先成了烈士。”
“媒體是喉舌,不是爪牙,既然你沒有下定一查到底的決心,當初為什麽不跟他們一起裝聾作啞,非要拉我來淌這攤渾水。”徐頻洲将張東籬的茶杯奪回來,不請他喝茶,“我聽了看了,就會記下來。”
他手頭收集了一些證據。
徐頻洲步步緊逼,“你當初為什麽要查海躍?你的初心是什麽?”
張東籬起身,行至窗邊,“我啊,我其實想給海躍找點麻煩。”
“海躍副總經理劉世平的夫人,是一家娛樂公司的老板。這家公司成立至今一直在虧損,卻一直沒有倒閉。員工拿的工資都是哪兒來的,這條線可以查。”徐頻洲說。
張東籬沒有聽到他說話,他的視線飛到了窗外。
徐頻洲連叫他幾聲,他回神,“嗯,你說什麽?”
到底是什麽東西使他走神?
徐頻洲不悅地走向他,從窗戶看出去。
“是他們。”徐頻洲說。
透過竹林的縫隙,徐頻洲看的是海躍副總經理劉世平,張東籬看的是與劉世平同行的吳寧。
警局的盒子。
許其悅猶豫片刻,還是抵抗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他将盒子搬出來,放在腿上,擡起了盒蓋。
入目便是一堆裝在證物袋裏的零散物品,最上層一塊白金表殼的機械手表瞬間攝住許其悅的心魂。他捂着自己嘴巴,像是要将聲音堵在口中。
是卞寧的手表,手表與一些損壞的沾染污穢的物件存放在一起。
無數相似的畫面一閃而過,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卞寧牽着他手的畫面。這塊手表有時會碰到他的皮膚,微涼的觸感保留在他腦海中,如今再見,鮮明如昨。
他見到這塊表,心神的震動,猶如與舊友重逢。
許其悅拿起卞寧的手表,輕輕擱在桌子上,他意識到這個盒子裝的是警方從車禍現場收集的物品。他看到了卞寧買給他的求婚戒指,但是高興不起來,一絲一毫的快樂都被痛苦淹沒了。
這些物品是一場悲劇的殘存,面對它們,吳寧該是何等的痛苦。
許其悅想看案情報告,他找找有沒有,往下翻,翻到了一疊證件。
白底的證件照被血漬污染,照片中的青年人容貌昳麗,神情淡淡的,帶着幾分漠然。
眼淚落在照片上,許其悅死死捂住嘴巴,不想哭出聲來。
作者有話說:
簽詩不是我寫的,是簽文“漢詩一百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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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