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家庭
坐進出租車,遠離酒店,許其悅的眼淚掉了下來。他咬自己的手指,疼,不是在做夢。
他想回家,想自己的床,身處異國他鄉如同漂在水上的浮木,沒有安寧。
回國最近的一架航班晚上十一點登機,許其悅在VIP候機室等待時,給許太太打去電話。
“媽,我要搬回家住。”
許太太聽他說話語氣不對勁,“你跟他鬧別扭了?他怎麽惹到你了?你跟媽說,要是他做得不對,媽替你收拾他。”
“沒事,就是不想跟他在一起了。”許其悅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大拇指摳其他手指,很用力。
許太太說話聲偏嗲,“悅悅,你這麽說媽媽就要批評你了。你以為兩個人一起生活只有甜甜蜜蜜嗎?當然會有矛盾沖突!你看看我跟你爸爸,隔三差五吵架,不也過得挺好嘛!當初你可是誰都看不上,一心只想着你的卞寧,怎麽突然就不想跟他在一起了?你收一收你的脾氣,跟他互相忍讓……你在聽我說話嗎?”
許其悅捂住自己眼睛,“……媽,你別說了,如果你不想看見我,我去住酒店。”
許太太急了,“哎哎哎,媽媽不想看見你?我白養你這麽大了,讓你爸爸跟你說話。”
手機交到許先生手中,“其悅,出什麽事了?”
“爸,沒什麽大事,我要搬回家住。”
許先生果斷,說:“你先回家,有什麽事我們在家裏說,我和你媽媽去接你。”
許其悅瞥了一眼紙杯上的俄文,“我不在國內,在俄羅斯的機場等飛機,明早八點半到浦江機場。”
“你自己一個人坐飛機?”
“我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戴了頸環,你和媽媽不用擔心我。”
堅硬合金材質的頸環藏在圍巾底下,保護Omega脆弱的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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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太太的聲音突然出現,“啊?!你一個人做飛機?!你知不知道哇!單獨出行的Omega被變态傷害、囚禁的新聞有多少!媽媽昨天剛看到一則新聞,那個人被囚禁了十四年啊!救出來都不會說話了,好可憐的!”
許先生嚴肅道:“你待在機場,到了時候就登機,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國外不安全。明早,我和你媽在機場等你。”
又一架飛機騰空,機身上的紅綠航行燈劃破夜空,由近及遠。許其悅大腦一片空白,紅腫的眼中毫無神采,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咕嚕一聲。
他空空蕩蕩的胃發出抗議,許其悅收腹,擡手揉了揉肚子,饑餓的感覺像一把刀在胃裏亂戳。他不是沒有錢,不是獲取不到食物,他懶得吃東西,什麽也不想做。
所有與吳寧相關的未來都崩塌了,他找不到前進的方向。今天與明天沒有區別,明天到後天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登機廣播先是俄語,後是英語,一遍又一遍重複。他臉色灰白,機械地跟随空姐來到自己的位置,空姐柔聲問他是否身體不适,許其悅搖頭,随後閉上眼睛假寐。
空姐輕手輕腳地走開,不久,返回來給他蓋上一塊羊絨毛毯。
“您有任何不适,請及時告知我。”
許其悅扯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身體疲倦到極點,睡不着,哪個部位都不舒服。他抑制不住地去想吳寧,更加疲倦,更加睡不着。分手,比痛苦更多的是空虛,吳寧是他生命中無比重要的一部分,這一部分被外力強行從他胸口拽出來,拽斷筋、肉和血管,留下一個大洞,無法被填滿的大洞。許其悅咬着牙齒,平躺下,拉起毛毯蓋住自己的腦袋。
一秒,一分鐘,不要想他。
飛機尚未起飛,許其悅後方的一名乘客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已上飛機。”
數公裏之外的吳寧收到這條短信,對着簡單的一行字看了許久,平靜地按下删除鍵,把許其悅所有的聯系方式都删了。
結束了。
雪夜,窗玻璃像一面鏡子映出吳寧的臉,他看着這張臉,忽然生出許多陌生感。
全家來美國的目的是陪卞寧實地考察那些發給他Offer的大學,卞寧說自己還在猶豫當中,沒想好要選擇哪所學校。
其實這只是帶家人來美國的借口,卞寧選哪所學校,心中早已有了定論,他真正的目的是見他爸爸,創造一家人相處的機會。
他想要一個正常而完整的家庭,從吳碩海的太太攻擊卞雨晴起,這個念頭就在他心裏紮了根,幾乎變成一種執念。
他要足夠優秀,足夠優秀他爸爸才能看到他。
機場,吳碩海派來接他們的人已經等候多時。
卞雨晴臉上的表情由喜轉疑,而後發怒,轉身就走,打算坐飛機回國。
“媽!媽!”卞泊追在她身後,“你難道要把我哥自己留在這兒嗎?見一面就見一面吧,我也很久沒有見他了。”
前不久,吳碩海的太太因病去世,葬禮的排場搞得非常大,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吳碩海死了老婆。吳碩海的一衆情人得此“喜訊”,削尖了腦袋也想成為正室。
權和錢是人人趨之若鹜的好東西,連真心都能消磨得一幹二淨。
吳碩海有錢,很有錢。
黑色豪華轎車載着他們來到山上的度假莊園,卞雨晴透過車窗見吳碩海穿一身休閑套裝等在莊園門口,外表依舊英俊,但她再見他,滄海桑田,找不到原來那種感覺了。
崇拜,迷戀,她年輕的時候竟然真的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
現在,像陌生人,連陌生人也不如,加個定語,讨厭的陌生人。
下午,吳碩海帶着兩個兒子去湖邊釣魚。兄弟倆小時候,他有空就會帶他們出去玩,但卞雨晴跟他鬧掰以後,不讓他見孩子,漸漸地便生分了許多。
卞寧跟他親近,會背着卞雨晴偷偷聯系他,而卞泊完全站在他媽那一邊,卞雨晴不給他好臉色看,卞泊也不給他好臉色看。
湖面閃着粼粼銀光,桦木林一片橙黃。釣魚時,卞泊離兩人遠遠的,找了塊平整的草地,躺下來把白色外套蓋在臉上。秋日的陽光穿透布料縫隙,他雙手撐起外套,隔着布料眺望太陽,金色的光點落在他鼻尖。
“卞泊。”卞寧在陽光下向他走來,草葉細碎地吟唱。
湖裏釣上來的鳟魚送去廚房炖湯,吃過晚餐,卞雨晴不願意留在莊園過夜。
“我要跟我爸談一談我未來的職業規劃。”卞寧不想走。
卞雨晴壓抑着情緒,“你目标不夠明确?”
“我缺乏閱歷。”
“好,你談,你談完我們就走。”
時間來到深夜,卞雨晴堅持要走,出租車在莊園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司機不耐煩地鳴笛。
“你走不走?卞寧,我再問你一遍,你走不走?”卞雨晴神情嚴厲,态度堅決,她逼卞寧在父母兩人之間做出選擇。
吳碩海說:“雨晴,我做了哪件事讓你這麽排斥我?這倆孩子是你生的不假,可也是我的孩子,咱們一家人好好地相處不行嗎?你非要拉着他走?我們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
卞雨晴攥着卞泊的手腕,攥得很緊,“我跟你早就一刀兩斷了,孩子是我養大的,與你無關。”
滿月鑲嵌在藍紫色夜空上,月光清亮,如水,将庭院裏所有人的表情都照了出來。
卞雨晴冷酷決絕,她身旁的卞泊糾結地看向卞寧,吳碩海被卞雨晴抵觸的情緒激得微微發怒,沉着臉,不再繼續挽留。庭院正中的卞寧孤零零地站立,一邊是他渴望擁有的父親,一邊是他的母親和弟弟,也許太多的情感在他體內碰撞,表面上倒看不出什麽,顯得風輕雲淡,
“哥,走啊。”話音剛落,卞泊被媽媽帶走了。
卞寧望了一眼吳碩海,沒有道別,轉身朝莊園門口跑去。
“去哪?多長時間到酒店?”卞雨晴和卞寧在冷戰,都不理他,出租車司機聽不懂外語,卞泊像被外界隔離了起來。他關閉手機飛行模式,問坐在他旁邊的卞寧,“你下飛機後,手機關飛行模式了沒?我手機上有個未接來電,許其悅打來的,估計是找你。”
卞寧說:“沒有。”
“你不給他回個電話?”
“算了。”
卞泊在行駛的車上玩手游,卞雨晴感知到車後座的光亮,回頭對卞泊說:“這麽黑,你還要不要眼睛了?”
“要,要。”他打開車頂的燈。
卞雨晴仍不滿意,“別打游戲了!你就不能幹點正事?”
“在車上能幹什麽正事?!”卞泊把手機往腿上一放,“你有氣為什麽要撒在我身上?!我怎麽惹到你了?”
“你黑燈瞎火玩手機,不患上近視?”
“媽,你能別管我嗎?”
一旁的卞寧不想聽他們兩個吵架,煩躁地掏出耳機堵住耳朵,聽音樂。他随手關了手機的飛機模式,十幾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許其悅。
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心情跟許其悅聊天,于是忽視了通話圖标右上方的紅色數字,計劃到達下榻的酒店後再給許其悅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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