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書店裏的空氣一時安靜到透明。

江戶川亂步的眼睛裏漂浮着明亮到刺眼的濃綠。

他直勾勾地盯着二葉亭鳴，在習以為常的情報世界被清空後，眼前一片空白的非人類如某種沒有形體的怪異本身。

片刻後，他撇撇嘴，重重向後靠在椅背上。

“居然是激将法，太老套了吧。”江戶川亂步大聲地抱怨着，“你這是什麽過時的品味啊。”

二葉亭鳴對這個評價權當誇贊收下，微笑道：“但是很有用不是嗎？”

江戶川亂步耍無賴地惱怒道;“我不管，我才不要寫什麽觀察日記，太蠢了太蠢了太蠢了！”

“亂步——”福澤谕吉試圖制止自家鬧脾氣的偵探，卻立刻就被江戶川亂步給一把抓住，“要是我寫的話你也要寫！”

聰明的偵探大人一看福澤谕吉的表情和語氣，就知道自己大概率是逃不掉寫觀察日記的命運，既然如此他就要把大家一起拖下水，不能只讓他一個人在愚蠢人類的愚蠢腦袋裏迷路。

“一起寫一起寫！”江戶川亂步叫道，又盯上了二葉亭鳴這個罪魁禍首，“你也要一起來寫！”

二葉亭鳴眨眨眼，滿臉被殃及池魚的無辜，“我只是提出了個建議而已，你要是實在不太擅長寫作，也可以換個方式，比如繪畫或者音樂鑒賞之類的。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即使是神明也做不到全知全能。”

對他的話江戶川亂步露出了更加嫌棄的表情，“又是激将法，你能不能有點新意啊。”他拖長了尾音像對人哈氣的貓，“還有，我絕對寫得超好！那些愚蠢家夥的腦袋裏除了水就是稻草，亂步大人一眼就能看清楚！”

他推了推眼鏡，從頭到腳都寫滿了自信，還向二葉亭鳴挑釁道：“不信就跟我比一比，亂步大人肯定比你這個臭妖怪強一百倍——不，一千倍！”

少年人還在偷偷記仇二葉亭鳴把他開除一半人籍的事情，一張嘴也把二葉亭鳴踢進了妖怪的行列。

二葉亭鳴失笑，“也罷，你就當我是妖怪吧。”對未成年的鬧騰他總是能格外包容一些，不過也沒有準備接下江戶川亂步的挑戰，“我既不是人類，又不準備去當人類，讀懂人心什麽的還是饒了我吧。”

他說着心念電轉，就利索地推出不在現場的織田作之助做擋箭牌，“說起來跟我住在一起的孩子倒是挺喜歡文學的，你要是想的話可以跟他交流一下。我記得他跟你差不多大，你今年……十三歲？”

二葉亭鳴抛了個問題給江戶川亂步，江戶川亂步想也不想答道：“虛歲已經十四歲了！”

“那就是十三。”二葉亭鳴點頭，“織田比你大一歲，将來想當個家，不過他一直不太好意思把自己寫的東西給我看，可能還是覺得跟我有代溝吧……我想要是你願意有空讀一讀他的作品，他應該會很高興的。”

年輕人總是不那麽願意把自己的少年心事分享給成年人，但是跟同齡人交流文章就沒有什麽顧慮了。二葉亭鳴看到織田作之助搬家的時候帶了很厚一沓寫過的文稿紙，說真的，他被饞得難受死了。

那味道聞起來就像深夜攤子上的天婦羅，是個書都得饞得咽口水。

二葉亭鳴三言兩語，就把江戶川亂步的話題重心帶到了織田作之助身上，還順便介紹到了中原中也，喜歡童話故事更喜歡詩歌音樂的乖巧幼崽聽起來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在江戶川亂步心裏留下了圓眼鏡西瓜頭的小書呆子形象。

說不定還會穿那種帶領結的小西裝，跟他以前做郵差時在富人區裏看到的孩子一樣。

江戶川亂步不喜歡那些表面乖巧背後看不起人的小鬼，立刻跳起來鬧着要走，就連文稿紙都不想在二葉亭鳴的書店裏買，連拉帶拽把福澤谕吉拖出了門。

福澤谕吉一邊跟二葉亭鳴匆匆道別，一邊借走了二葉亭鳴給他們做參考的《羅生門》。

就……還挺好看的，他想回去仔細讀一讀。

江戶川亂步走出去店門好幾米遠，才轉過身又跟二葉亭鳴揮手告別，“你就等着亂步大人的完美傑作吧！”

二葉亭鳴回應地揮了兩下手，揚聲道：“悟這次不在，下次叫他給你買甜品道歉。”

他本來在發現江戶川亂步出現後就叫了五條悟過來的，奈何有夏油傑在身邊做參謀的壞貓貓閃避技能滿點，隔着手機短信都能聞到危險的味道，非但人沒出現還噼裏啪啦轟炸了他幾十條短信，抱怨二葉亭鳴明明是他的監護人，胳膊肘卻向着外面的妖怪貓貓。

——謝邀，二葉亭鳴一本書真生不出那麽大個六眼來。

因為挖到了小甜菜心情愉悅，二葉亭鳴也就暫時放過了五條悟。他能理解這個年紀的青少年叫他們低頭道歉比殺了他們還困難，但承認錯誤也是成長必不可少的一環，尤其五條悟這樣嚴重缺乏挫折教育導致沒什麽分寸感的性格，現在學不會認錯将來勢必被生活毒打。

二葉亭鳴想着想着又思維跳躍到夏油傑那邊傳來的風聲，說他和五條悟已經順利跟夏目漱石搭上了線，夏目漱石也很重視這主動送上門的年輕咒術師，給了他們不少有用的意見和建議。

話裏話外夏油傑都對夏目漱石頗為推崇的樣子。

二葉亭鳴一個個點掉五條悟發過來的抱怨短信，而後一邊接起五條悟因為他不回消息打過來的電話，一邊因此露出個愉快的笑容。

這樣發展下去，以後教育熊孩子的鍋就可以甩給夏目漱石了。

——人生道路上全靠自己摸索的迷途小狐貍碰到老練圓滑內有棱角的老狐貍，小狐貍還艱難拉扯着戰力超标任性孩子氣的大貓貓，哪怕是為了把咒術師勢力收攏到國家管控下，夏目漱石都會竭盡全力地教導夏油傑和五條悟，讓他們能夠支撐起政府即将新設的咒術事務科，吸引更多年輕優秀的咒術界生力軍跳槽過來。

老的就不必了，他們廟小供不起太大的佛。

“至于那位天元大人啊——”五條悟提起咒術界的精神領袖語氣不是一般的陰陽怪氣，以至于夏油傑敲了他一下叫他收斂一點。他們現在還在地下工作階段，低調做人暗地裏發展才是正道，別看到點擺脫咒術界的陽光就開始忍不住燦爛。

他下手不怎麽輕，二葉亭鳴在手機裏都聽到點動靜。

二葉亭鳴等那邊嘈雜過一陣後，才開口道：“如果是那位天元大人，我說不定可以有點辦法。”

“诶！”五條悟立馬追問，“又是你哪裏哪裏的朋友要介紹給我們嗎？”

二葉亭鳴說：“不，只是我過兩天要去拜訪的一位先生……具體要是我談出些結果了會跟你們講的，那位先生的脾氣比較古怪，我也沒什麽把握。”

五條悟豪爽地一揮手，“行不行都可以，反正老子總有一天也會宰了那個老家夥的！”

“悟！”夏油傑捂額，無奈地向講臺上的夜蛾正道遞了個孩子有病請多包涵的眼神。幸好這節是夜蛾老師的課，悟說出點不恭敬的東西最多就是被叫去說教，不至于上綱上線搞出什麽大事。

夏油傑板起臉一副真的要發火的樣子，五條悟也不得不稍微夾一下尾巴。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五條悟做了個嘴上拉拉鏈的動作，同時不怎麽高興地往後翹椅子撞夏油傑的桌子，啪地挂掉了電話。

唯一在聽講的家入硝子對男孩子的上課小動作視而不見，專心致志上課的模樣讓夜蛾正道感動得不行。

然後他就看見家入硝子低頭寫了張紙條，團了團丢到夏油傑桌上。

光明正大，理直氣壯，拳頭大的紙團生怕他看不見。

“你們！都給我！出去罰站！”

夜蛾正道一拍講臺一聲怒吼，驚起……

——五條悟掏了掏耳朵，打了個呵欠。

……

不那麽遙遠的東京發生的尊師重道小故事二葉亭鳴并不知曉，被五條悟挂了電話他也不怎麽在意，收拾了江戶川亂步留下的飲料瓶後拿了本書坐下，打開電腦開始進行錄入工作。

二葉亭鳴的打字速度很快，跟文字相關的東西他都能很快上手，一個下午一本書就錄入完畢，還做了簡單的頁面排版。

天守閣裏的書冊原件都已經很舊了，經不起太多人的頻繁翻閱，二葉亭鳴一直在陸續将書本錄入到了電腦裏，留存電子檔的同時找印廠印刷。因為他給天守閣裏所有的書都過了官方明路，可以申請政府的出版補貼，即使印刷批量小價格也不會太貴，相應的書本定價就不用太高。

這年頭大家都不富裕，花個幾百上千日元買書是相當奢侈的事情，而比起買便宜些發黃發皺包着包裝紙的舊書，更多人寧願添點錢入手嶄新塑封過的新書。

太陽落下的時候織田作之助和中原中也回來了，他們拿出去的宣傳單只剩下了幾張。織田作之助順路拎了點小菜和包子回來當晚飯，中原中也就一邊吃一邊不停說着自己發傳單的精彩經歷。

一開始他是怎麽發不出去心裏着急的，後來又怎麽鼓足勇氣去攔路人，有的陌生人很兇有的又對他很和善。還有人說他和織田作之助這麽小出來工作很可憐，非要給他錢，中原中也又不擅長拒絕，紅着臉連連擺手的窘迫樣子非但沒拒絕掉塞進手裏的錢，還又被摸了臉蛋揉亂了頭毛，只好把口袋裏剪壞邊角藏起來的借書卡當回禮，說把錢當做他們以後借書的儲蓄金。

中原中也跟二葉亭鳴強調那張借書卡的編號和特點，“左上角剪歪了一點，上邊還凹下去了的樣子，編號是027，零——二——七——！”

“好好好，027是吧，我知道了。”二葉亭鳴說着，挑出了織田作之助塞進他碗裏的蔥。

織田作之助正在把京蔥雞肉串上的雞肉弄下來給中原中也吃，剩下的蔥就被他放到了二葉亭鳴的碗裏。二葉亭鳴又把碗裏的蔥挑出來，沒有人吃的蔥躺在桌子上泛着油光。

中原中也咽下嘴裏香香的烤雞肉，突然嘆了口氣，“蔥啊，沒有人吃，真可憐。（ネギなんで、たべたいひとな、かわいそう）”

如果把蔥勉強當做季語，竟也是一首五七五格式整齊的俳句了。

“中也！”二葉亭鳴發出看到小甜菜開花的驚喜聲音，“你會寫詩了！”

“我們中也真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