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開學 ·
開學那日, 全校新入學的研究生都齊聚在禮堂裏。梁蘇特地起了個大早給自己化妝,換上件玫瑰紅的小立領連衣裙,又将頭發挽成別致的丸子頭。最近也想通了, 帶教老師如何分配她都無能為力,不如開心一日算一日, 剩下的事情聽天由命。
她夾着本關于司法精神病鑒定的外文書, 在教學樓口迎面遇到了自己的老同學——胡泉。梁蘇笑着走過去主動打了招呼, 對方渾身西裝革履十分正式,眼神倒是躲閃,胡亂應答了下就飛也似的逃開了。讓梁蘇不禁扪心自問, 自己長得有那麽洪水猛獸麽?
開學典禮照例又是以一段冗長而空洞的院長發言開始,緊接着就是學生代表發言。胡泉滿面春風的登上講臺,侃侃而談。此時的梁蘇心态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她無聲無息翻了個大白眼,索性把味如嚼蠟的話當做催眠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等她醒來的時候發現禮堂的人已經走光了,自己座位上放着一張四四方方的名片卡,上面用鋼筆工工整整的寫着:導師:路恩平,408室, 帶教老師:金玄,202室。
梁蘇揉揉枕的酸麻的胳膊, 把名片卡塞進包中,搖搖晃晃朝對面教師辦公樓的202室走去。她腹诽金玄這個名字聽上去就頗帶神秘感,不知其人是何方神聖?
腳上嶄新的高跟鞋不太舒服,梁蘇好一會兒才來到202室門口。她懷着忐忑的心情叩響大門, 猶如對着一面盲盒,不知嚴絲合縫的大門後面藏的是驚喜還是驚吓。
“進來。”渾厚而磁性的嗓音在門後響起, 梁蘇卻覺得似乎在哪裏聽到過。她調整好呼吸,微笑着推門而入,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小小一間辦公室裏,原本陳舊開裂的牆壁上方被挂上了雍容缤紛的牡丹孔雀圖,磨得掉皮的沙發上套着嶄新的香槟色燈芯絨沙發套,與四周書櫃的顏色搭配的相得益彰。正中的大辦公桌上,厚厚的法學書籍擺放整齊,一目了然,旁邊還放着個青瓷淺缸,裏面嫩綠的文竹初吐新芽。一個慈眉善目的微胖男人大步走了過來,紳士的伸出右手笑道:“梁蘇同學好,想不到才過了半年,我們又見面了。”
“主考官,您,您怎麽在這裏。”梁蘇幾乎瞠目結舌,如夢初醒般伸出右手與金玄相握。金玄的手掌溫熱而厚重,握上去很是舒服。
“我是你們渝城政法剛簽下的客座教授,平時在四川大學法學院上課,也是一個月前才得到消息由我擔任你的帶教老師。希望我們在接下來的合作中能心情愉悅、一切順利。來,咱們到沙發上坐下說。”金玄白皙的臉上笑容如春風化雨,梁蘇覺得十分親切。
“之前我導師就提起過由學校的客座教授來擔任我的帶教老師,沒想到是您。”梁蘇低着頭,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很意外,但也十分驚喜。當初我面試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回答問題的風格和語氣似曾相識。別的學生都由于緊張而結巴,用詞也十分謹慎;你是整場唯一一個能做到收放自如,侃侃而談的考生。兩周前我到渝城政法報道,路恩平來找我的時候,我就一點都不奇怪了。”金玄端來開水瓶,給梁蘇泡了杯清茶,“這是我從成都帶來的金駿眉,你嘗一嘗。”
“導師居然來找您?怎麽他之前都沒跟我說過。”梁蘇幾乎驚掉下巴,她無法想象一身傲骨的路恩平屈尊纡貴去求人的模樣。
“我們好多年沒見了,畢竟現在工作重心不同。再加上過去二十年他受盡坎坷,而我則順利得多。呵呵,沒想到昔日的老對手現在還有機會一起把酒言歡,有時候真的覺得造化弄人。”金玄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五官有點像寺廟裏那些養尊處優的金身菩薩,“當然,也開口提到你。我二話沒說就去找了學術委員會,畢竟嚴師出高徒,路恩平手上帶出來的,我教着也放心。”
梁蘇意想不到,當年考研面試的時候路教授就知道這位主考官是他的故人,硬是袖手旁觀讓自己去拼去闖。而如今區區一個分配帶教老師的事,他卻親自來找金玄。想到這裏,她又有點佩服于鶴立了。畢竟他當時就分析出能讓路恩平滿意的帶教老師一定非常出衆,她當時還不信,現在終于心服口服,人情世故這方面于鶴立要甩她幾個level。
“路教授只在上個月提過您一句,說很久以前在法庭上有過交手。”梁蘇怕在這位新的帶教老師面前言多必失,只能逐字逐句斟酌着說。
“你的導師倒說了不少關于你的趣事。比如,其實你剛開始是準備保研的,最後因為一些緣故落榜了,這才匆匆忙忙開始準備考試。”金玄輕輕吹着瓷杯上的茶葉沫兒,“不巧我今天過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你和你的年級長擦肩而過,其實外人真的看不出來,你們一年前還有那樣的過節。”
金玄口氣和藹,如斜風細雨,給人溫潤如玉的感覺。可梁蘇卻分明覺得對方在試探自己,明明面試時就看得出她骨子裏犀利不好惹的一面,現在卻又對着昔日的對頭做出一副熱情洋溢的模樣。梁蘇知道自己在這位人精般的帶教老師前難以瞞過本性,不如坦誠的一吐為快,反正她相信,在金玄面前做僞君子還不如做真小人。
“其實剛知道自己保研落榜的那段時間裏,我對胡泉一直恨得牙癢癢。可轉念一想,他的手段雖然拿不到臺面上來,明面上倒也合法合規,沒辦法抓到錯處。我也不願意就此失去深造機會,所以窩在一個偏僻的司法局裏,苦讀了幾個月最終考上了研究生。”梁蘇努力平靜着自己的語氣,仿佛再說一件無關痛癢的陳年舊事。坐在對面的金玄微微颔首,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拿到了本校的錄取通知書,才覺得一切都已經過去,保研與考研終究殊途同歸,半年的突擊學習還使我的知識更加牢固。此時我對胡泉也沒有當初那樣怨恨,更多的感覺是一種惡心。從那時我就在想,開學了在系裏擡頭不見低頭見,該怎麽去面對這個人。”梁蘇說完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低頭喝了一口面前已經涼下來的清茶。
金玄好奇的問:“去請教了你導師嗎?”
梁蘇搖搖頭,想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其實學校裏有很多人不喜歡導師,可能是因為他的才華太過出衆,木秀于林而風必摧之。”
“你導師這個人,言辭犀利,反應靈敏,個性又恃才傲物。旁人說起他來,想必是有妒忌又畏懼。”金玄舒服的靠在沙發上,“我都能想得到,如果這件事請教你導師會是什麽回答。那就和咱們的成都麻将一樣——血戰到底。”
”我不想與爛人多做糾纏,也不想有什麽實質性的報複。被狗咬了之後難道還要咬回去嗎?只能自認倒黴,下次提防着點,防止再被咬。我還決定要震懾一下胡泉,讓他自己心虛,搞不清楚我究竟在醞釀什麽花招。”梁蘇目光清亮中帶着一絲狡黠,“金老師您久居成都,當然知道武侯有場戰役不費一兵一卒,用一把琴兩個書童智退司馬懿圍城的三十萬大軍。我雖才智不及諸葛亮千分之一,但卻可以效仿,虛晃一招,至少輕松攪得胡泉心虛氣短,不得安寧。”
金玄不疾不徐的颔首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然也是個三國迷。其實三國演義中還有更精彩的一幕,那就是死諸葛吓走活仲達。沒事兒,他犯你在先,只要在法律的框架內,你想發洩委屈大家都可以理解。”
梁蘇苦笑着,“我還以為您會勸我以德報怨。”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金玄搖了搖頭,“不過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我倒不會再去搭理他。畢竟青春苦短,時間寶貴,要花在值得的人和事身上。比如接下來,學校給你安排的授課內容是婚姻法。現在咱們可以聊聊你的想法。”
梁蘇臉上發熱,“我,我沒結過婚。既然安排我來講我就認真講呗,無外乎法條法理,外加一些案例。争取講的深入淺出,學生們易于理解些。”
“深入淺出這個立足點不錯,畢竟臺下坐着的都剛剛進入校園,很多連戀愛都沒談過。對于婚姻家庭的理解僅僅在于父母間的互動,或者文學作品裏看到的。之前我還擔心你年紀小,也不懂情為何物,問過你導師之後才放下心來。”金玄笑得光明坦蕩,“婚姻法是新中國成立之後頒布的第一部 成文法,因為大家都意識到,需要一部法律來調節家庭關系,畢竟,家庭是社會的細胞。這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定性。從史書中可以看到,古往今來,起兵謀反的大多都是光棍的漢子,例如陳勝、吳廣。”
“可是,有了婚姻法‘、有了婚姻并不代表能夠家庭幸福啊。像戲劇裏傳唱的陳世美和秦香蓮,王寶钏和薛成貴,我并不覺得維持這樣的婚姻有什麽意義。偉人講過婦女能頂半邊天,廢除裹腳、娼妓等陋習,就是為了讓女性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去。”梁蘇脫口而出,只有在這時她才覺得自己無論在這個年代待上多久,骨子裏依舊是個三十年後灑脫又獨立的白領麗人。
“對,你說的很好。進入婚姻确實不代表幸福,我也見過很多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反目成仇的怨偶。不進入婚姻也不代表孤苦伶仃,比如很多有信仰的大師、文人,終生未娶,仍舊留下了寶貴的藝術文化瑰寶。但法律的頒布不是用來調節幸福與否的,而是保障最廣大人民的基本生活需求。”金玄氣定神閑的為自己和梁蘇續了茶,“當然,這些只是我的個人觀點。”
一直以來,梁蘇都沒有強烈的意願要進入婚姻。特別是當于鶴立說起他懷孕在家臨産的嫂子時,她更是忍不住感覺到深深的涼意。于鶴立覺得壓抑尚且能夠買張機票飛回重慶,而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卻得守在家裏,在控制欲極強的婆婆手下讨生活。雖然以于鶴立的家境,錦衣玉食自不必說,但想想都覺得悲哀。對于梁蘇來講,哪怕白玉為堂金作馬那也是個籠子啊。
金玄看到梁蘇把他的話神色肅然的思考着,微微一笑,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筆記給她。“這是我在川大三年前的備課本,那時候我也是法律系低年級婚姻法課程的主講。你可以先拿回去參考參考,覺得有用的在課堂上照搬也沒問題。對了,我要提醒亮點,一是部分法條這兩年有修改,所以備課的時候需要你自己做補充。拿不定的地方可以在電話裏跟我商量,還有就是,川大作為一個綜合性大學,法律系的學生多為其他專業調劑來的,所以有的時候學習的興致并不高,需要多講一些案例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我想渝城政法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如果你願意,可以适當從法理方面挖掘的更深一些。”
梁蘇肅然起立,雙手接過厚厚的黑皮筆記本,微微鞠了一躬。
“小梁,你在我這兒不必客氣。咱們既是師生,也是同行,如果我日後重新回到法庭上,還有可能針鋒相對。”金玄溫和而儒雅地說,“上講臺沒什麽難的,只要用心準備,沉着應對,就能在課堂上有出色的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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