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報複

沈則鳴是棄嬰,好像自出生起就注定不得善終。

院長媽媽于馨在孤兒院門口撿到他的時候,他才兩個月大,抛棄他的父母只扔下一個襁褓,連名字和出生年月都沒有。撿到他那天是農歷六月初六,于馨給他取了第一個名字——于小六。

*傳說唐僧歷經八十一難取得真經,卻在歸途中不慎将佛經掉落大海不得已停下行程曬經,古人認定唐僧曬經這天是農歷六月初六,據此将這一天命名為“天賜節”,意為“天賜佛經度衆生”。

那時候于馨存着這樣的意圖,替尚在襁褓的沈則鳴取下這個名字,可惜事與願違,沈則鳴好像從來都不是被天賜眷顧的那一個。

在孤兒院生活的那十年,因為年齡大,分食的阿姨總是少分他半勺。又因為過分瘦弱和怯懦自卑的性格,院裏的孩子無論大小都要踩他一腳。

被沈家收養那天,院長媽媽拉着他溫聲細語,“我們小六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于是他天真熱切地盼望着好日子降臨。

頭幾個月,宋岚沈銘确實待他很好,仿佛要将他在孤兒院缺失那幾年拼命補回來。但沈則鳴後來就知道,這樣的好和彌補,連同收養他,都帶有清晰的目的性。

沈家親子沈則麟患有極其罕見且原因未知的血液病,永遠無法根治,只能通過持續不斷地輸血換血維持生命。

而沈則鳴恰好是RH陰性O型稀缺血型,又恰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沈氏夫婦因此順理成章收養了他,作為他們親生兒子的供血庫。

沈則鳴十八年的人生中,挑挑揀揀的确沒幾件值得高興的事。但遇見祁景琛,和祁景琛交朋友,是沈則鳴自認的為數不多的好運之一。

哪怕祁景琛只和他認識一周,但他是所有人中待他最好的一個,沒有惡意地毆打和謾罵、會道歉、願意請他吃早餐……

可是現在大好人祁景琛卻說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戲弄。在他自認為的朋友眼裏,沈則鳴是一條流浪狗。祁景琛對他展現出來的善意,只是想逗逗狗罷了。

沈則鳴喉頭一哽,緊攥着傘的手垂落下去,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脹破了胃。

他承認自己是個小心眼,落到一點好,就想着掏空自己拼命還回去。可若是平白受了欺負,他也會一筆一劃刻進心底,加倍報複回去。

說這話的時候,祁景琛斜倚樹幹,狹長眼尾勾着點淡淡的笑,伸長手臂漫不經心掰了根樹枝下來,好像下一秒就會将樹枝抛向遠處,擡高下巴叫沈則鳴去撿。

剛下過雨的天空一碧如洗,不知哪家炸小魚的香味順着伴有泥土清香的晨風在空氣中四散開來,一切是那麽平和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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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有人要打破這份平和。

沈則鳴閉眼狠狠吸了口氣,再擡眸,眼裏那點脆弱和受傷已被不加掩飾的狠戾代替。他擡高手腕,在祁景琛眼皮底下用力摔了傘,昂着腦袋說:“那你知道麽?就算是流浪狗,逼急了也會咬人?”

祁景琛挑了挑眉,樣子很是不屑,“啊,是麽?”

他握着那截樹枝,懶洋洋地抻直身子,散漫地笑着問:“你想怎麽咬啊?”

沈則鳴沒有接話,直勾勾瞪着他。

“跳起來打我膝蓋麽?”祁景琛兩三步走過來,沈則鳴立刻被一片陰影罩住,“小狗,撿個樹枝玩玩?”

話音落下,那截樹枝就被他遠遠地抛出去。

“你!”

祁景琛明明都沒有動手打他,沈則鳴卻覺得像隔空挨了一巴掌。他攥緊拳頭,氣紅了臉,偏生什麽狠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幹瞪着眼前的罪魁禍首生氣。

沈則鳴小時候營養不良,該長個的時候連口牛奶都撈不着喝,被沈家收養後,又變成移動的人形血庫。十八歲了,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出頭,細胳膊細腿,看起來是很好欺負。

而祁景琛才十七歲,身高就接近一米九,包裹在T恤底下的肌肉結實有力,估計一拳能錘死一個他。

這麽一想,沈則鳴心底的憤怒慢慢歇菜,他活動下緊繃的肩背,有些心疼地看一眼被他摔在地上的傘,想蹭過去撿起來,但祁景琛還在那兒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他回憶起看過的僅有的幾部港匪片,心想哪怕打不贏氣勢上也不能落下風,于是他擡頭挺胸,自以為兇狠地擰緊眉心,沖祁景琛豎起中指,粗聲粗氣道:“你下次等着!”

然後一溜煙蹭到扔傘的地方撿起就跑。

風聲在耳邊湧動,麻雀蹲在枝丫喳喳叫,沈則鳴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回頭看,祁景琛還站在那棵樹底下,白T長褲,清俊帥氣,很沒形象地笑到直不起腰。

靠。沈則鳴狠狠啐了一口。

轉眼周末結束,周一早上,沈則鳴特地起了個大早,家裏靜悄悄的,路過宋岚和沈銘卧室的時候,他趴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兒,沈銘呼嚕打得震天響,兩人都睡得很沉,暫時沒有要起床的苗頭。

沈則鳴放下心來,他迅速洗漱完畢,輕手輕腳摸進廚房,打開花生醬的罐子挖兩大勺裝進空礦泉水瓶,拽着書包飛奔出門。

他自小在孤兒院長大,欺負沒少受,避開明剛暗地報複的方法也學了不少。自從那天和祁景琛分開之後,他冥思苦想兩天,用盡畢生絕學,終于想出一個不用和祁景琛打架就能報複他的辦法。

沈則鳴出門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往常遛鳥晨練的老頭老太太還沒出來,四周一片寂靜,只有草叢裏陣陣蟲鳴。他腋下夾着瓶子,繞小路去了社區背後的一條巷子。

巷子盡頭有幾個空紙箱,紙箱裏頭趴着兩只流浪狗,一只三花毛色,一只純黑。黑色那只遠遠聽見沈則鳴的腳步聲,刷一下鑽出來,興奮地沖他搖尾巴吐舌頭。

“噓。”沈則鳴快步跑過去,在黑狗面前蹲下摸它腦袋,“乖狗,別叫。”

黑狗似是聽懂了他的話,很快安靜下來,巴巴地望着他。

沈則鳴從書包裏摸出兩根火腿腸,撕開包裝喂給黑狗,又把其中一根扔給趴在紙箱裏靜靜看着他的三花。

大約是不太餓,黑狗吃的有點慢,沈則鳴拍拍他的腦袋,催促道:“小黑,吃快點。”

黑狗沒理他,吞咽速度卻無聲加快了,最後它擡起腦袋,用濕漉漉的眼睛望着沈則鳴,溫順、忠誠。

這時候,沈則鳴避無可避想起祁景琛那些話,禁不住在心裏暗罵他幾句,流浪狗怎麽了?至少知道感恩。

“乖狗狗。”他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動作輕柔地撫摸黑狗的皮毛,湊近黑狗那兩只軟趴趴的大耳朵,悄聲說了句什麽。

兩分鐘後,裝着花生醬的礦泉水瓶裏多了兩坨黑乎乎的狗屎。

從小巷出來,沈則鳴繞去早點攤買了份紅糖饅頭,急匆匆夾着礦泉水瓶趕去學校。

六點三十分,住宿生的起床鈴響起,沈則鳴翻窗跳進教室,放下書包,他走到祁景琛的課桌旁,打開了礦泉水瓶。

六點五十,教學樓有了腳步聲和說話聲,人漸漸多起來,提早來教室早讀的同學打開了前排的電燈。

七點過一刻,祁景琛走進教室,他照例把書包挂在椅子後背,手伸進桌肚拿語文課本。

沈則鳴不自覺屏住呼吸。

下一秒,祁景琛霍地起身,桌椅推拉發出刺耳響動,然後祁景琛的同桌王江波也跟着起立驚呼:“卧槽,這TM誰弄的?太惡心了吧。”

沈則鳴得意地翹起嘴角。

這邊動靜不小,不少正在早讀的同學紛紛放下課本,好奇地圍攏過來,接着這群人的表情也扭曲了,“嘔!我要吐了!”

“琛哥你是不是得罪誰了?”

“到底是誰?缺德玩意,這麽搞我們琛哥。”

“往人課桌裏扔狗屎,這特麽有幾個媽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祁景琛站在其間,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可怕,他垂眸看着沾滿手指的屎黃色液體,眉心緊緊蹙起。

片刻後,他很輕地笑了一聲,眼尾一掃,瞥向教室最角落的沈則鳴。

“你的書。”祁景琛收回目光,擡擡下巴示意王江波拿起桌上的課本。

王江波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拿起擱在桌上的課本,緊接着,就見祁景琛側身一腳踹翻了課桌。

他們坐第三組第三排,嘩啦一聲巨響,桌子連帶祁景琛桌肚裏的書斜飛出教室。

整個班瞬間安靜下來。

沈則鳴在這片混亂中擡起眼,祁景琛已經走出了教室,背影沒有絲毫狼狽,路過窗口,他撩起眼皮,面無表情掃了沈則鳴一眼。

沈則鳴心尖猛地一顫。

大概三四分鐘後,班裏才漸漸有了聲音,王江波被祁景琛那一腳驚到了,站在那兒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和後桌的男生對視一眼,兩人默契地起身去收拾門口的狼藉。

祁景琛回來的時候,早自習還剩十分鐘結束,他懷裏抱着一摞新書,班裏那幾個刺頭跟在他身後,合力扛着張新課桌。

一行人剛進教室,早讀的聲音就小了一些,好些同學從書本裏擡起頭,目視幾個人放下課桌,又低下頭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

楊天峰拍拍祁景琛的肩膀,突然冷下臉,掃視一圈,沉聲道:“哪個逼崽子搞的?你特麽給老子藏嚴實點,千萬別被我逮到。”

“不然老子——”下半句被祁景琛截住,他擡頭朝楊天峰安慰似的勾了下唇,淡淡道:“我自己處理。”

直到

第一節 上課鈴打響,李老頭背着手走進教室,這場鬧劇才勉強收尾。

相隔大半個班的人,沈則鳴縮在牆角,視線死死釘住祁景琛的後腦勺。

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個祁景琛回擊他的畫面,最後定格在某處。他輕呼一口氣,悄悄将文具袋裏的美工刀藏進褲袋。

但出乎沈則鳴意料,一直到下午放學,祁景琛都沒堵他。

沈則鳴松了口氣,背上書包回家。

然而連續一周,祁景琛都沒有主動找過沈則鳴,好似那天早上的那一眼沒有別的含義,只是他随意一瞥。

這件事似乎就這樣沉寂下去,高中生新鮮事很多,幾乎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

但沈則鳴坐不住了。

他心眼小,無法忍受祁景琛對于此的無視,也沒法眼睜睜看着祁景琛生活順心。

于是這天晚自習下課,沈則鳴攔住了祁景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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