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盧旭心平氣和地回了家，站在家門前摁門鈴。他的所有行李都留在了李鐘則的房子裏，連鑰匙也是。回程的車票有一半是問程誠借的。程誠請假給他送行，在車站上向他咧嘴笑：“下個暑假來的時候，你可以住我那兒。”

盧旭和程誠交換了電話號碼後，覺得對很多事都無所謂起來。也許人生中就是要有一個人，讓你跌得夠慘，才會明白很多大事小事的通俗處理方法。而他們這樣的人，也許一輩子也找不到那個對的人，但一定會找到那個能讓你重重摔一跤的人。

盧旭後爸來開門的時候看到盧旭的模樣沒說什麽話。他給盧旭開了門，然後頭也不回地往裏走。盧旭站在玄關叫了一聲：“爸。”

楊廷國的腳步停住了。他問了一句：“吃飯了沒？”

盧旭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他撲上去從後抱住了楊廷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廷國其實很年輕，他才37歲，和盧旭媽媽的結合當時被盧旭媽媽的朋友稱作老牛吃嫩草。楊廷國對盧旭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不特別壞也不特別好。盧旭抱着他寬闊的背時才覺得楊廷國一直在盡他身為一個父親的義務，沒有對他報以歧視，也沒有再多的虛假的寵愛。

盧旭和楊廷國的關系就那麽不鹹不淡地維持了起來，比原先稍微好點兒，也沒好到哪裏去。他甚至不知道楊廷國是做什麽的。楊廷國很多時候都在家，也有很多時候不在家。他出門是間歇性的，有時候會一個星期不回來，有時候會在家一連無所事事地住一個月。盧旭除了和他交換幾句“今天吃什麽”、“晚上回家嗎”“我沒錢了”外，沒有更多的交集了。

楊廷國會下廚，但是做的飯不怎麽樣，盧旭有時候更願意去外面吃。反正楊廷國也不介意，他不差錢。

有時候盧旭會想，楊廷國為什麽會娶他媽，還對他這個拖油瓶毫不介意。楊廷國的條件說實話很不錯，為什麽會找他媽那樣一個離婚了，沒有工作的女人？盧旭想過幾次也就不想了，因為他根本對此不感興趣，他對楊廷國也不感興趣。他只會想，如果李鐘則也和楊廷國一樣，哪怕性子冷淡，他也會和他一路走下去，就為了那幾句簡簡單單的家常話。

盧旭就這麽空窗了三個多月，六月份的時候，他沒去李鐘則的城市，李鐘則卻找過來了。

盧旭見到李鐘則的時候，李鐘則看上去人模狗樣，一身西裝，剪了個流行的很帥氣的發型，但是臉色有點兒憔悴，是那種經過了長時間旅途的憔悴。盧旭躺在堤壩上聽見他叫自己，于是站了起來，就那麽看着他，一言不發。堤壩上的風吹着他的面頰，那天的天氣分明很好。

“小旭！小旭——你聽我說！”

李鐘則對他說，他對不起盧旭，他知道錯了。

盧旭沒有像在他“夢境”之中那樣逃跑，也沒有退縮。他當時沒有說話，就是那麽定定地看着李鐘則，看得李鐘則有些心慌。他跟盧旭解釋說他是為了事業。他的那個混蛋老板當時為了栽培他，讓他見了很多有頭有臉的客人。那些客人當然是圈裏的人，幾次下來他們玩得越來越過分，自然也越來越熟。李鐘則解恨地說，現在那家酒吧是他的了，沒人能再給他使臉色了，原來那個老板早就被他使絆子給調走了，他現在是那一區的頭兒。他當時沒敢跟盧旭說，就怕盧旭知道了生氣，而盧旭最後也知道了，也确實生氣了。

他說他現在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房子也換了新的，工作也穩固了，哪怕不上學，他也有養家糊口的能力……他放不下盧旭。

盧旭一直冷冷地聽他的話沒有半點顏色，直到他說到最後一句。

李鐘則看到盧旭的眉頭動了一下，早就摸準了他的脾性的李鐘則立馬打蛇随棍上，說道：“小旭，我知道我的方法不對，但是我只是想要實現對你的承諾，我心急了……小旭，對不起，我愛你，你離開後我總是怕給你打電話，怕你不願意見我……”

盧旭發現李鐘則能說會道的本事變強了，雖然知道他的話有很多錦上添花的成分，但那也得有錦才有花。盧旭摸不準李鐘則對他的感情到底還有幾分真假，但他想到李鐘則在相隔那麽久之後一個人跑那麽老大遠來祈求他的原諒，就說明他心裏多少還是存着盧旭，還清楚地記得他給盧旭的承諾。

于是那年夏天，盧旭又去李鐘則的城市了。他沒有直接回應李鐘則的話，他們當初分開的時候就沒有直接言明斷絕關系，而現在再在一起也沒有複合一說。

盧旭知道自己多少有點犯賤，但他就是無法徹底割舍下這份感情。他時常會回想起小時候那個拖着鼻涕跟在他身後叫“旭哥哥”的小男孩。雖然這聲“旭哥哥”已經很久沒有響起過了，叫他“旭哥哥”的人也變成了現在叫他“小旭”的會把他按在床上的成年男人，他還是沒有忘記那溫馨的回憶。他以為自己還能喜歡女人，但是事實證明他根本無法從這段感情裏走出來，這段感情夾雜了親情、同情、愛情……他已經分辨不清彼此。

李鐘則十歲的時候沒有了媽。他媽是被他爸打死的，他爸現在還蹲在監獄裏。李鐘則一直依靠着盧旭家的接濟長大。他就像個野孩子，從鄰裏東拼西湊地弄到養活自己的生存用品，一直守着那個小小的父母留下的房子，也不願意跟領養他的人家走。那時候他只巴着盧旭，而盧旭他媽雖然煩他，但也可憐這孩子，半是默許地資助他。同樣是個孩子的盧旭，從此有了個很黏人的小跟班，像是帶孩子似的帶着他。那時候李鐘則什麽都聽他的。

盧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李鐘則就對他産生了不一般的感情，而且再也不叫他“旭哥哥”了。

盧旭後來才知道，他從小到大收的情書都被李鐘則給私自解決了。他先是對女孩子說盧旭有對象，等到長大了點，就開始對送情書的說盧旭是個同性戀。那個時候同性戀像是艾滋一樣讓人恐懼、歧視、誤解，盧旭幾乎是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被人割離、嘲笑、仇視……并且被掰彎的。

當他發現他只能和李鐘則在一起，并證實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李鐘則幹的時，他卻沒有生氣的力氣了。他只是苦笑。那個時候他已經愛上李鐘則了。

李鐘則成功收獲了盧旭的愛情，而憑着高考完畢那年夏天的承諾，他成功收獲了盧旭的忠誠。

盧旭和李鐘則的複合沒有瞞過程誠。盧旭去還他車票錢的時候他就問了一句：“你們和好了？”

盧旭看了他一眼，最終應了一聲：“……嗯。”

程誠半感慨地說：“那小子現在倒是混得挺有面子的，看着也不像個學生了。”

盧旭神色複雜，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住在李鐘則現在的房子裏，剛剛裝修好的房子還帶着一股濃重而刺鼻的甲醛的氣味。李鐘則給他準備了一個房間。盧旭沒看到他當時留在李鐘則老租房裏的東西，但他什麽也沒說。

李鐘則的确比原先過得舒服很多。他出門的規律和楊廷國有些像，但不同的是他們家裏經常會來一些陌生人。那些陌生人都叫李鐘則“老板”。據盧旭所知，李鐘則不過是那個酒吧的老板。見他這吆五喝六的樣子，盧旭覺得好笑又覺得有些幼稚，但他還是為李鐘則終于能有一些成就而高興。那個暑假他要準備科研項目，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出門，和李鐘則的互動也少了。而李鐘則也不來纏他，兩個人在一座房子裏各幹各的，連睡覺也經常分開，直到盧旭臨近開學，默默地離開。他本想打個招呼給李鐘則，但是想想他幾日來深夜連番的電話，還是算了。他看了主卧裏床上熟睡的人一眼，悄悄關上門離開了。他也不知道兩個人是否必須會經過這樣的一段時間，仿佛對方對自己并沒有那麽重要了，他們的談話也可有可無。

盧旭回到學校後的第一個月竟然忙得腳不沾地，連一次都沒有想過李鐘則，而李鐘則同樣沒有給他打一個電話。一個月後他回家了一趟，楊廷國也不在家。他百無聊賴地回到學校後，楊廷國卻給他發了個信息：

門邊的水果沒拿。

盧旭這才想起門邊小幾上似乎放了一袋水果，只是他因為清冷的毫無人氣的家弄得意興闌珊，沒有仔細去捉摸。看到這條信息，盧旭幾乎能在眼前看到楊廷國回家後發現站在客廳裏發信息的樣子。他回家沒有留下什麽痕跡，楊廷國是怎麽發現他回家過了的呢？

仿佛有個小小的拳頭砸中了他心裏的一個枕頭，盧旭看着那條短信，一直沒舍得鎖屏。他隔了很久才回了一條短信：忘了。

過了一會他又發了一條：可以放我傳達室。

發出第二條的時候他的手指都有些顫抖，總是按錯鍵盤，最終還是發了出去，然而發出去之後他又後悔了。楊廷國從來沒來過他的學校，也不知道他的寝室樓在那裏，更加沒有給他送東西的前例。他幾乎覺得自己的這條短信無禮。

楊廷國也果真沒有再回短信。盧旭覺得異常失望，這失望甚至比他離開李鐘則的房子而對方至今都沒有給他發過一條短信還要強烈。

然而就在晚上下課之後，他的室友來拍他，說：“盧旭，你爸來了。”

盧旭一瞬間呆住了。

“……在哪？”

“就校門口站着呢，到處逮人問你哪個寝室的，”室友看了他一眼，“寝室沒人，我就讓他在那兒等着我來叫你。”

盧旭機械地整理東西，還沒有等他回過神來，室友又說：“你爸夠年輕的啊。”

盧旭突然很不樂意他提楊廷國。這和以前的不樂意不一樣。他的這個學校不錯，算是985，和他從前是同班的同學有不少，好些人因為李鐘則知道他是個同性戀。而他的這個名聲也不大不小地漸漸流傳在學生之間。他的室友開始與他處得挺不錯的，在聽到他的名聲後都疏遠了他，對他都有那麽些偏見，但是盧旭不經常在寝室，也沒見有什麽異常的舉動，他們也都算是接受了盧旭。

此刻聽到那個男生這麽說話，盧旭幾乎是敏銳地意識到他在暗指什麽。他惱怒地瞪了那男生一眼，壓下怒氣說：“王立平，那是我爸。”

盧旭平時挺冷淡溫吞一人，在說這話的時候仿佛豎起了翎毛的公雞，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王立平愣了一愣，擺了擺手，有點落荒而逃。

楊廷國給盧旭送來了那袋水果之後，什麽話都沒說掉頭就走了，連手指都沒和盧旭碰上一碰。盧旭覺得心裏有些酸澀，張了張嘴巴還是沒有開口，沉默地提着水果回了寝室。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