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盧旭回家之後沒有看到楊廷國。年三十的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桌子上擺着幾個冷了的外賣餐盒。他反複地看手機,仿佛在等待什麽人的電話,但是當他真的打開手機,才意識到他已經換了電話卡,那個人再也不可能給他打來電話或者發來短信了。

盧旭的手緊緊攥着手機,最終還是在猶豫與掙紮中将手機裏的電話卡弄了出來,将老卡又塞了進去。

短短幾秒的開機時間仿佛有幾個小時那麽漫長。

當手機徹底開啓,恢複通信,他看到了十幾個未接來電和三條短信。

十幾個未接來電裏有九個是李鐘則的,其餘的則是讓盧旭想都沒想到的人:楊廷國。最近的一通電話也是他的。盧旭想起自己雖然在新卡裏存了楊廷國的號碼,卻一次都沒有聯系他,他必然是不知道盧旭已經更換了手機號碼。而三條短信裏,兩條是楊廷國的,一條是李鐘則的。盧旭鬼使神差地先打開了楊廷國的信息。

第一條寫着:

年三十回家嗎?

第二條就在三個小時之前:

沒出事給我回個電話。

盧旭怔了好半晌,才打開李鐘則的短信。是一條非常長的短信,講述了他對上一次和盧旭通話的後悔。他希望盧旭能回頭看看他,他接受不了分手,他無法失去盧旭。

盧旭覺得那條短信的語氣幾乎和他所預期的一模一樣,也和李鐘則曾經的嘴臉一模一樣。他苦笑了一下,默默關閉了短信,撥通了楊廷國的電話。

楊廷國沒有彩鈴,“嘟嘟”聲響了一會兒就被接起。聽到楊廷國喊“喂”的時候,盧旭仿佛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捂熱了。他短促地叫了一聲:“爸。”

楊廷國那邊停頓了一會兒,背景由嘈雜變為了安靜。盧旭覺得有些不安,問了一句:“你……在車站?”

楊廷國過了一會兒才在安靜的環境中回到:“嗯,這就回家。”

盧旭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穩重平淡:“……家裏沒有菜,我點了外賣。”

楊廷國回了一句“好”。

盧旭把手機捏在有些潮濕的掌心裏,說道:“我……我之前換了號碼……忘記給你說了。”

楊廷國又“嗯”了一聲。

盧旭覺得沒有什麽能說的了,他于是挂了電話。

楊廷國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淩晨一點了。盧旭靠在沙發上半夢半醒,感到有人把電視機關了。盧旭動了動眯開了眼睛,就看到楊廷國模糊的身影向他靠近,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了他身上。

盧旭一下子醒了。

“要吃飯嗎?”楊廷國似乎愣了一下,開口擠出幾個字。盧旭聽他這話撓了撓頭,說:“不餓。”他想了想,又接着說:“你吃了嗎?沒吃我陪你。”

楊廷國于是坐到了桌邊,就着盧旭剩下的外賣熱了熱,一個人拿着筷子吃起來。

盧旭坐在他對面,看着楊廷國吃飯的動作,有些局促。接着他問:“過年要不要喝酒?”

楊廷國看了他兩眼,沉默着繼續吃。盧旭晚飯幾乎沒怎麽動,剩下的全被楊廷國吃得幹幹淨淨。他一向很節約。盧旭有些尴尬,又有點想上樓,不敢,還是坐在那裏。

楊廷國吃完了,把筷子一放,扔了外賣盒,從櫃子裏取下了一瓶白酒。盧旭愣了一下,接着意識到楊廷國竟然是應答了他先前的話。他連忙跳下椅子去取了兩個酒杯來,放在兩人面前,看楊廷國給自己和他倒滿了酒。

盧旭覺得自己有些緊張。楊廷國依舊一言不發,和他碰了杯,然後一飲而盡。盧旭學着他一飲而盡,結果才喝了一口就嗆住了,嗆得滿臉通紅。楊廷國把紙巾遞給他,看了他一會兒,繼續給自己倒酒。盧旭好一會兒才平靜了呼吸,不好意思再要了。楊廷國給他斟了四分之一杯,然後又和他碰了碰。仿佛不在意盧旭到底在不在喝,他只是自行一杯又一杯地灌下了肚。

盧旭驚覺他的酒量之好,硬着頭皮又喝幹了,然後壯着膽子去拿酒瓶。楊廷國也伸出了手,兩人的手在酒瓶上碰了碰,楊廷國頓了一下,将手收了回去。盧旭只好給自己滿杯,又給楊廷國滿杯。

兩個人在年三十到初一的晚上,一起喝完了兩瓶白酒。盧旭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酒量很差,喝到第三杯就上臉了。楊廷國只是蒙頭一個勁兒地喝,直喝完了兩瓶。

盧旭模模糊糊地趴在桌子上打着酒嗝,看着面前的杯子。看着看着就哭了起來。楊廷國頓了頓,也不理他。盧旭就那麽一邊嗚嗚地哭,一邊拿空杯子往嘴裏倒,實在倒不出來了就要把杯子往嘴裏塞。他顯然是沒能成功的。杯子被他糊了滿身的口水,又被随手扔在了桌上,盧旭哭得直打嗝,打着打着就不哭了。楊廷國聽着房子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悶聲不響地喝酒。就聽到盧旭喃喃地喊一個人的名字,越喊聲音越低:“鐘則……李鐘則……”

楊廷國的手停下了。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皺起了眉。他伸出手把盧旭蓋住眼睛的鬓發帶到耳後去,看着盧旭通紅的臉。盧旭幾乎已經睡着了。他的嘴裏還在傻裏傻氣地低聲呢喃着那個名字。楊廷國就那麽一點點喝完了最後一杯,然後起身把盧旭背到了樓上。盧旭不輕,他花了點時間才将人弄上床,給他蓋了床被子就打算走。然而盧旭嘴裏卻低低地叫了一聲:“爸……”

楊廷國停在了門邊,手指已經按掉了燈。盧旭叫完了那句“爸”之後就沒有再出聲。楊廷國帶上門走了出去。

盧旭在初一的大清早被一通電話驚醒,他迷糊地閉着眼睛按下了通話鍵,就聽到裏面傳出了一個讓他萬分熟悉的聲音:“小旭!”

盧旭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拿開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想起昨晚換了老卡,沒有再拆出來。他有些後悔,又有些高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小旭……對不起,我不知道……程誠告訴我了,你一定以為我和沈秦在一起,我沒有,小旭,只是逢場作戲的。我……”

盧旭的心情一瞬間萬分惡劣。他打斷他說:“我對你和誰在一起沒興趣。”

“小旭、小旭你別挂!沈秦是個混蛋,一個婊|子,我沒想到他是那樣一個人,我……”

盧旭對他所說的沈秦沒有半點印象,只是靜靜地聽着他的咒罵,接着說:“你和他滾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麽說老子的?”

“我沒有!”李鐘則先是被盧旭的髒話吓了一跳,接着大聲吼道。

盧旭把手機拿開了一些,覺得心裏還是萬分難受,他說道:“我們已經分手了,李鐘則,老子跟你沒有關系。你有自己的事業,我很高興,你也看不上我為你求來的學費。我讓我媽和我兩個爸先後養了你十幾年,你既然已經能自己幹了,我也很高興。”

李鐘則沉默了一會兒,接着說道:“盧旭,你覺得你是在養我嗎?”

盧旭沒有說話。

李鐘則說:“你們是不是覺得很有優越感?把錢給一個不能果腹的小孩兒讓他去上學,是一件很崇高的事對不對?”

盧旭忽然就想起小的時候,李鐘則哭喊着不願意去上學的模樣。他的手緊緊攥着盧旭的袖子,眼睛看着盧旭那不耐煩的母親手裏捏着的錢。

“是啊,你們給我支付了學費,剛好夠學費,一毛錢都不多。”

盧旭不知道這件事,他只是有些驚愕地沉默着。

“你還記不記得我六年級跟人打架?”李鐘則忽然說,“因為他們搶了你給我的毛毛蟲面包。你是不是覺得很得意?我保護你給我的東西甚至能跟人打架——那是因為我一天只能吃那一條面包!我不學無術,成天打架,也就是為了點吃的東西。我家晚上開不了燈,沒有電,所以我從來不寫作業,我參加長跑,就為了那幾塊錢獎金……”

盧旭沉默着沒有說話,李鐘則也沉默着。許久之後,李鐘則說:“盧旭,我愛你是真的愛你。我不在乎你和你家羞辱我。”

盧旭說:“我沒想過羞辱你。”接着他挂了電話。

李鐘則聽着那一頭的盲音,狠狠地将手機摔到了沙發上,嘴裏罵了一句:“媽的……”

坐在沙發另一頭的妖冶男人看了他一眼,冷笑說:“都把我罵到這份上了還沒有弄回來?”男人看了一眼李鐘則手指上的戒指,有些諷刺地笑笑。戒指戴在中指上,而不是無名指。李鐘則說道:“沈秦,你非得跟我對着幹是不是?”

沈秦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沈秦是個很娘的男人,倒不是說他思想上有多女性化,只是他的動作非常妩媚,喜歡化妝打扮,是李鐘則那個酒吧裏的店員。

李鐘則仔細看着他粘着長長假睫毛的眼睛,忽然想起了盧旭那天然的微微上翹的睫毛,忍不住一點點湊了上去親吻沈秦的眼睛。

沈秦由着他親了親,笑起來說:“原來你這麽純情。要不是一會兒李老板要來,我現在就能在這兒幹你。”

李鐘則有些難堪地瞪了他一眼,松松自己的領帶,從地上撿起彈下去的手機。

盧旭走下樓看到坐在沙發裏的楊廷國。楊廷國正在看報紙,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盧旭走到他面前忽然問:“爸……你每年給李鐘則多少錢?”

楊廷國是知道李鐘則的,因為他的前妻每年都會被盧旭提醒着給李鐘則的卡上打一筆錢。盧旭不知道他到底了解李鐘則的事到什麽程度,但當盧旭的媽媽離開之後,他便成為了那個給李鐘則打錢的人。

而盧旭宣布出櫃,卻是在那之後。

盧旭也不知道,他的出櫃會不會對楊廷國給李鐘則打錢這件事帶來影響,因此他一直沒說過自己出櫃的對象是誰。但他覺得楊廷國應該是知道的。

“五萬三。”楊廷國說。

盧旭算了算,這比全額支付李鐘則全年的學費還多了不少,和當初告訴楊廷國的費用顯然不同。

盧旭想了想,又打算去撥母親的電話,楊廷國忽然說:“加上他家遺産,他應該能過日子。”

盧旭一愣,“遺産”兩個字在他腦海中盤旋了一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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