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生或死

它站起來,擡起頭嗅聞着闖入者的味道,有些遲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夠認出我,我們分別的時候,它還在母獅的懷中喝奶,而現在,它已經長成一頭看起來非常雄壯的成年獅子,與金毛的體型不相上下——它像它的父親。

當初的小獅子,愛撒嬌也愛亂闖,總是做出一些讓母獅擔心不已的事情,比如小小年紀就敢去挑釁野狗,最後只能跳到樹上等待着母獅營救。

它曾經與我非常親密,被它父親當成接近我的工具,叼來放在我面前。它喜歡在我身上爬來爬去。

我一動不動地看着它,雄獅的領域感通常都非常強,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沖過來攻擊我。

它走了幾步,發出一聲警告似地大吼,轉身離開了這裏,走入了旁邊的灌木林中。

這一刻,我無比痛恨自己過于敏銳的視力。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它尖銳的牙齒被挫平,鋒利的爪子被拔掉。

那些人類為了能夠安全的圈養它,卸除了它賴以生存的武器。

這是何等的悲哀。

可我不能責怪它在這種屈辱下不知反抗,它被抓住的時候還那麽小,就好像被扔在狼群中的人類嬰兒,最後會成為半人半狼的“狼孩”。

我希望小金毛能忘掉我這個誤入者,不要想起幼崽時的那些記憶,這樣,它會生活得更快樂一點。

我對這個“酒神的樂園”已經沒有一絲興趣。

我回過頭,往來路跑去。

當我回到別墅的時候,宴會正到高潮。

賓客們躺在黃金象牙裝飾的長榻或長椅上,靠着綴着流蘇的軟枕,被跪在兩邊的奴隸伺候着進食,他們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動動嘴,高談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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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雷特一世拍拍手,整個熱鬧的大廳立刻安靜了下來,“我的朋友們,讓我們來點刺激的東西佐餐吧。”

周圍的賓客大聲附和他的提議。

皇帝的提議誰不會同意呢?

奧爾雷特一世低聲吩咐了旁邊的侍從一句,那個侍從領命而去。

不一會兒,在大廳中央的噴水池邊,那個小臺子被一個紫紅色的帷幕掩住,你可以聽到後面有人在跑動,還有獸吼聲。

他們在做着表演的準備。

賓客們好奇的等待着答案的揭曉。

這種吊人胃口的行為總是能起到效果,有些賓客甚至放過了手中摟着的美麗女奴,而專心的看着那個臺子。

我心神不寧的趴在老大和金毛身邊。

低低的嗚咽着,咬了咬老大的小腿肚,他驚訝地看着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大概是以為我感到了同樣無聊和焦躁。

金毛則在旁邊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葡萄酒,一邊喝一邊咕哝,“我還是比較喜歡羅黛的玉米酒。”

羅黛就是莫爾斯城那個漂亮的小酒館老板娘。

那邊傳來一聲驚呼。

簾幕被慢慢拉開,看來表演讓人很滿意。

當看到小臺子上那三個生物的時候,我蹭地一聲站起來,瞠目結舌,立刻神經質地轉過頭,看着拿着酒杯的金毛。

他輕輕搖晃着酒杯的動作,在看到臺上的表演的時候,立刻凝滞。

在臺上,小金毛正在兩個衣着暴露,裝扮成角鬥士的性感女奴挑逗,或挑釁的動作下做着撲騰的動作。

從他們配合的熟練度看,這肯定不是第一次的表演。

小金毛敷衍着回應女角鬥士們的動作,那與其說是模拟角鬥表演,不如說是一場為了滿足某些人下流興味的獵奇向情色秀。

“啪”金毛手中的金杯被摔在了地上,骨碌骨碌的滾到了小臺邊。

這引起了小金毛的注意,它轉過頭,把注意力從旁邊的馴獸師和女角鬥士轉移到了金毛身上。

一人一獸,金色的眼睛對上金棕色的眼睛,隔空相望。

金毛的眼睛好像要滴出血來,一根根堅硬的金色發茬豎立,他渾身充滿着狂暴的氣息。

我從來沒有見過金毛這個樣子。

那是極度的憤怒。

小金毛在他的目光盯視下,開始瑟瑟發抖,它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感覺上有些熟悉的人類能夠發出這麽讓它害怕的氣息,但是這種氣息勾起了它已經快要忘記的回憶。

——它出生的那片草原,它曾經是未來的草原之王,驕傲而不可一世。

旁邊的馴獸師因為它突然停止表演而着急起來,如果表演失敗,那麽他們肯定也會受到嚴懲,甚至在喜怒無常的奧爾雷特一世的遷怒下丢掉性命。

他們揮動皮鞭。

皮鞭與空氣摩擦,發出“噼啪”的響聲。

這個響聲驚醒了小金毛,它擡起頭,看着那兩個馴獸師。

不知為什麽,這種平靜的眼神突然讓那兩個已經熟悉它的馴獸師害怕起來,已經快要揮下的皮鞭尴尬地舉在半空中,馴獸師的經驗告訴他們,就在剛剛那一小段時間,發生了什麽異變,讓一向溫順的獅子變得不受控制。

他們進退兩難。

面對一只拔掉了利牙的獅子,與一位舉起屠刀的皇帝,他們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小金毛看着金毛,仰頭一聲震天的吼叫,連天花板都被它撼動。

它跳下表演臺,瘋狂地沖向坐在最中央的奧爾雷特一世。

眼看着氣勢洶洶,目光兇狠的小金毛撲了過來,奧爾雷特一世只會發出瘋狂的尖叫,他肥碩的身體連躲避的本能反應都做不到。

周圍的人紛紛躲閃,大聲喊着“快救皇帝”,“侍衛,侍衛,在哪裏?”,周圍一片噪雜。

四周守衛的士兵拿着武器沖入大廳,趕來護駕。

我悲哀的看着小金毛自尋死路的行為,為驕傲和尊嚴而戰。

一道身影敏捷的閃過幾個擋路的賓客,手裏拿着一把鋒利的短劍,狠狠地撲向突然發狂的雄獅。

是金毛。

奧爾雷特一世瑟縮地躲在一個奴隸身後。

我看到金毛攔在了小金毛的面前。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劍。

用毫不猶豫的動作刺向小金毛的脊椎。

小金毛轟的一聲倒在了地上,它側着頭,鮮紅的血汩汩而流。

我看到金毛握着劍柄的手被血浸透,微微發抖。

他伸出手,摸了摸小金毛長長的鬃毛。

小金毛金棕色的眼睛安靜地看着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頭一歪。

它死了。

我好像又聽到了那首屬于草原的詩:

曠野發出深沉的呼喚

她的子民

豎起耳朵傾聽

嗅着風中傳來的危險而自由的氣息

那是戰鬥的檄文

雄獅在怒吼

鬣狗發出“咿咿咿”的笑聲

黃昏來臨

幼崽們追逐嬉戲

這裏不是天堂

流淌在血脈中的野性在訴說

這裏是我們的故鄉

這是老大在聖洛克城學習時的習作,不知為什麽,明明是如此粗糙而幼稚的詩歌,我卻記得如此深刻。

奧爾雷特一世看到已經沒有危險,氣息敗壞地跳出來,怒罵着那些馴獸師和護駕不力的侍衛。

他讓人把小金毛的屍體趕緊弄出去。

我悄悄地尾随在他們身後,看到他們把小金毛擡到後院裏,“大個子”巨大的身體就站在不遠處,它聞到了血腥味,焦躁的甩着鼻子。

它看到了那一行人。

巨大的震動傳來,那些人看着氣勢洶洶的大象,有些怕這些平時溫順的動物也像這只獅子一樣發狂,趕緊扔下手中的小金毛,一哄而散。

“大個子”用鼻子碰了碰我,發出一聲高亢的象鳴,“喔——”

他卷起小金毛的屍體,慢慢地往花園走去。

我跟着它來到那片虛假的草原,一頭年輕的小象從灌木林中走出來。

它跑到“大個子”身邊,瘋狂的踩踏着地面,地面發出轟隆隆的振動,這種帶着特殊頻率的振動讓我知道,它在為小金毛哀悼。

“大個子”把小金毛放在地上,“大個子”用長長的象牙掘土,“小個子”用鼻子卷起土朝小金毛身上投去。

不一會兒,小金毛已經被土、石塊、樹枝和枯草掩埋。

“大個子”一邊甩着鼻子,一邊“喔——喔——”的叫喚。它們兩個在這個土堆踩踏,不一會兒,原本的土堆成了一座堅固的“墳墓”。

“大個子”和“小個子”圍着墳墓轉了幾圈,和小金毛做着最後的道別,它們在為小金毛舉行象葬。

草原上的大象不但會掩埋同伴的屍體,也會掩埋其他動物的屍體。

傳說,象葬會讓被掩埋的動物得到永遠的安息。

我咬了一朵雛菊放在了已經被踏為平地的小金毛的埋骨之所。

然後,蹭了蹭“大個子”和“小個子”,它們用鼻子回應着我。

金毛和老大會把你們救出來的,我在心裏默默說。

之後,我轉身離開了這裏。

那邊的混亂已經理清,被打斷的宴會在彼此的心不在焉中草草結束,賓客們正在陸續離開“酒神的樂園”返回聖洛克城。

我們坐在馬車內,他悶着頭一言不發的坐在角落裏,手上還有殘餘的血跡。

我走過去,慢慢地把那些血跡舔幹淨,他一動不動,一直那麽嚣張而野性的充滿變化的臉,現在表情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這種事情無法安慰,也不需要安慰。

我們都悲哀而又憤怒于自己的無能為力。

這種感覺只有面對遠遠強大過自己的力量時才會出現。

金毛動了動,低下頭,埋在我的脖子那兒,過了一會兒,他擡頭看着我,用冷靜而殘酷地聲音說:“我得把那些人全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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