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值,她值

晚十一點, 徐文遠被祝政一個奪命電話催到酒吧。

他吓到衣服都沒來得及穿,拎着藥箱就往酒吧趕。

生怕慢一拍,祝政性命難保。

呵, 到酒吧才發現病患不是祝政。

真正的病患好端端坐在沙發上,垂着腦袋在玩手機,傷口倒是明晃晃挂在臉上, 可也就額頭劃了一道口,傷口血跡都幹差不多了。

這附近哪個診所不能包紮, 非得叫他過來折騰這趟?

徐文遠氣得不輕, 以至于在替關潔包紮傷口時, 嘴裏還在罵祝政不要臉。

祝政人靠在沙發右側牆角, 掀眼, 一字一句看完林昭幾天前在那條黑貼下留的那條熱評,摁滅屏幕, 神情淡漠地望向酒吧門口。

許是沒聽到一句回應,徐文遠也懶得再罵祝政, 轉而注意力放在不聲不響的身上。

瞥到關潔那張明媚、清冷的臉孔,徐文遠先是笑笑不說話, 而後不自覺地放輕手上動作, 态度也認真起來,還主動提醒關潔這兩天傷口不要碰水。

關潔從屏幕裏擡頭, 客氣道:  “好。謝謝。”

徐文遠聞言,猛地挑眉, 看向關潔的眼神裏多了一絲贊賞:“嗓子挺特別,挺有味道。看起來……應該是個很不錯的歌手。”

看起來?

關潔有些想笑,她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誇。

最後想想兩人并不熟,或許只是客套話, 故而,關潔收起半揚的嘴角,态度平靜回:“也就那樣。”

消完毒,徐文遠丢下鑷子,拿過紗布貼在關潔額頭,調整好角度,笑眯眯說:“年輕人,別太謙虛。有多少歌手想要一副辨識度高的嗓子還求而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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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是在理。

關潔掀眼看他一眼,笑笑不說話。

傷口包紮好,徐文遠收拾好藥箱,看了看時間,對着祝政意有所指說:“小四,幾年不見,你口味變挺大。”

“不過我記得你之前那女朋友好像也是搞音樂的,叫什麽瑤來着?噢對了,周瑤是吧。前兩天我還在網上看到她的消息,聽說她過兩天要在上海開場個人音樂會,按理說,你應該要去是吧?”

“小四,別的不說,你品味不錯。找的都是些藝術家,夠你折騰的。”

關潔本來在回朱真消息,聽到這話,停住手上動作,擡起頭,似笑非笑看向徐文遠。

這話裏話外對她的針對可不小。

徐文遠注意到關潔的目光,滿臉無辜地聳了聳肩,離開前還不忘拍拍祝政肩膀,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典型的幸災樂禍,看熱鬧不嫌事大。

祝政睨他一眼,笑罵:“你不說話會死?”

“大晚上折騰我,還不許我給你找點不痛快?”

“……”

回去路上,關潔坐在副駕駛,偏過頭,一言不發望着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色。

夜晚霓虹燈點亮整座城市,襯得本就繁華的上海越發富麗堂皇。

道路兩排路燈由近到遠依次延伸到遠方,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

黃埔江宛如一池墨,深沉、漆黑、不見底。

對面的東方明珠依舊矜貴、優雅地屹立在江岸,周圍高低起伏的大廈也針鋒相對、争先恐後地排列在它左右,試圖與它一争高下。

車廂一片寂靜,各自都沒說話。

直到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進來,徹底打破車廂的平靜。

關潔聽到鈴聲,下意識看向祝政。

見他巋然不動,并沒放慢車速接電話,關潔才發現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關潔這才東翻西找,從包裏掏出手機。垂眸看一眼,見是陌生號碼,關潔猶豫半秒,摁下接聽。

“請問是小關——關潔嗎?”電話裏,一道猶豫、黏糊不清的中年女聲緩緩溢出聽筒。

“我是周明秀,你還記得我吧?”

關潔剛開始沒聽出這道聲音的主人是誰,直到對方亮明身份,關潔才恍然記起。

她的高中班主任,一個有着文藝氣息、熱愛詩詞的語文老師。

也是高中時代,她跟林昭那段戀愛的唯一見證人。

關潔忽然覺得空氣有些粘稠,粘稠到她喘不過氣來,連帶着她的情緒都有些失控。

這通電話來得太過突然,突然到她不知道如何敘舊,也不知道如何回應這通話。

她抿了幾下幹澀的嘴唇,屏住呼吸,禮貌客氣問:“高老師您好,我是關潔,請問您是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班長前兩天回學校看我,說是下個月要弄同學聚會。人叫得差不多,就差你跟林昭。”

“林昭那邊班長已經取得聯系,他這個月底就能回國。至于你這邊,班長倒過來倒過去都沒找到你的聯系方式。”

“也是巧,昨天我在醫院遇到你鄰居姐姐,聊着聊着,我找她騰了你的電話。這才打電話到你這。”

關潔聽到林昭兩個字,條件反射捂住手機,将手機音量調最低。

“……班長到我這來,倒是提了幾句你,說你現在仍然在做音樂,網上粉絲挺多。我晚上聽完你的新歌,心情很激動,也很欣慰。當初你在這方面就很有才華,如今有所成就也是理所應該。大晚上給你打電話,老師沒打擾你吧?”

高明秀說了半天,始終不進正題,關潔也不好挂,只能配合回:“沒打擾,您請說。”

“老師也不多繞圈子,就想邀你參加這次同學聚會。一來是想你跟同學們多走動走動,二來老師想再見見你。當年的事,一半錯在老師。老師當年也沒辦法,這聲對不起還是要當跟你面說的。我就仗着是長輩,倚老賣老請你賣個面子,見見老同學,行不行?”

關潔緩了緩呼吸,閉着眼,忍下波動的情緒,聲調平穩回:“老師,事都過去這麽多年,道歉就不必了。”

“小關,老師也是頭一回做這種事,這麽多年過去,良心始終不安。要不給我彌補機會,老師也沒臉見你和小林。”

“當初你倆要沒那事,恐怕早結婚生子。也不用等到現在,各自遺憾。”

秘密一旦被揭開,便讓人無處躲藏、無處遁形。

那段回憶塵封太久,塵封到關潔不想去觸碰,可有人總是會拿出來一遍又一遍提醒,提醒當初的他們有多蠢。

關潔很不想承受,不想承認那段歲月,她曾活在命運的折騰裏沒有翻身的餘地,也曾被所有人、所有選項抛棄。

“小關啊,要是你跟小林都還單着。你倆要各自都放不下,未嘗不能再試試。老師當年做的錯事已經受到懲罰,如今就給我個機會彌補彌補。”

“畢竟,兩個相愛的人,總該走到一處的。”

呲的一聲,輪胎劃過地面,擦出老長一段痕跡。

關潔猝不及防,手機沒拿穩,啪地一下摔在車廂,屏幕當場碎開花。

聽筒聲音戛然而止,車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關潔彎腰撿起手機,看了看碎屏的屏幕,扭頭,面色疑惑地看向一旁的祝政。

祝政波瀾不驚解開安全帶,勾煙拉開車身自帶的儲物箱,從裏翻出煙盒、打火機,捏着煙盒咬出一根銜嘴裏,捧住打火機吧嗒一下點燃煙。

沒幾分鐘,車廂裏便裝了滿車的煙霧。

關潔靠在座椅,一言不發望着祝政。察覺到祝政情緒不佳,關潔抿抿嘴唇,揮了揮周圍的煙霧,問:“怎麽了?”

祝政巋然不動,窩在座位,面色寡淡地抽着煙。

“還走不走?”關潔舔舔嘴唇,再次問。

祝政吸完最後一口煙,降下車窗,随手丢掉煙頭。

冷空氣不要命地鑽進車廂,關潔被灌了兩泵,冷得她直縮肩膀。

祝政吹了片刻冷風,回頭看向關潔,冷不丁問:“值嗎?關潔。”

關潔腦子一頓懵。

“什麽?”

車廂氣氛太過壓抑,祝政緩不過氣,推開車門,擡腿下車。

找了個偏僻的地兒,祝政站在陰影處,重新點了根煙。

越抽越煩躁。

那股氣在胸腔四處亂撞,找不到服帖處。

祝政用力抓了把頭發,阖上眼,腦子裏浮出一幕又一幕的景。

那些場景裏不停回放關潔失控的畫面——

“你是受害人!那我呢?林昭呢?他是什麽?他是加害人?他招你惹你了?他怎麽你了?嗯?”

“他罵你打你了,還是他怎麽你了?你爆我黑料我可以不計較,但是爆林昭個人隐私、胡亂編造他的緋聞,這些難道不是你做的?”

“這裏!這件事裏,最沒資格說是受害人的就是你!”

“你有什麽資格祈求原諒?你有什麽資格啊!”

“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嗎!你知道他有多溫柔、多優秀嗎!你知道他的前途有多光明、敞亮嗎!”

“就是你,就是因為你,他這一生都得背負這個黑點!”

……

……

“畢竟,兩個相愛的人,總該走到一處的。”

……

祝政手撐在路燈杆,舌尖舔過牙齒,回頭望向停在路口的車,望向車裏的人。

胸口好似壓了塊大石,壓得他喘不過氣,祝政費勁往下壓,卻被反彈到不能動彈。

“什麽值不值得?”關潔推門下車,繞到祝政身邊,裹緊外套問。

“上車,我送你回去,”祝政避開關潔的目光,掐斷煙頭,面上毫無起伏地轉移話題。

關潔嗫嚅嘴唇,想要說點什麽,可對上祝政那張深沉、冷峻的面孔,忽然沒了聲音。

半小時後,車子緩緩停靠關潔小區樓下。

“回去注意安全。”關潔松開安全帶,撈過後座的包,關上門,隔着車窗囑咐祝政。

祝政單手扶着方向盤,腦袋偏向另一側,并未回應關潔。

關潔隐約察覺到祝政情緒不對,卻猜不出緣由。

她想了半天,遲疑問:“你是在……生我的氣?”

祝政驀地回頭,迎面撞上關潔疑惑不解的眼。

“如果是酒吧的事,很抱歉,我下次注意,不會再打擾酒——”

祝政肉眼可見冷下臉,急聲打斷關潔:“值嗎?關潔。為了那個林昭,忍受網暴、忍受毆打、忍受辱罵,值嗎?”

關潔喉嚨驟然噎住,她瞪大眼看向祝政,眼裏滿是驚愕。

到最後,關潔艱澀地咽了口口水,神情恍惚問:“……你看了帖子是嗎?”

祝政避開關潔探尋的目光,滾動喉結,嗤笑:“有這麽難回答?值還是不值,一句話的事。”

關潔屏住呼吸,閉着眼,一字一句回:“值。他值。”

時間仿佛被膠水黏住了似的,半天走不動一分一秒。

關潔站在風口,隔着車窗與祝政對視,恍惚間,她好像看見祝政眼裏閃過一絲灰燼般的死寂。

她清楚地感知到,感知到有什麽東西,在她倆間悄然溜走了。

後來,後來她才知道。

她那個晚上,失去的東西是祝政即将破土而出的真心。

在那塊貧瘠、荒涼的土地,他曾試圖将最後一支玫瑰親手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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