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明明這麽厭惡、這麽憎……
淩晨四點半, 床上的人漸漸轉醒。
關潔守了大半夜,眼皮又酸又澀。
期間,她除了上趟廁所, 沒有任何走動,她就僵坐在座椅,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祝政。
一直盯到他醒才轉移目光, 透過床,隔着只開三分之一窗簾的縫隙望向遠處的天。
燈光映射下, 天邊泛起潮紅, 周邊似橙似紫, 隐隐融于夜色。
黑夜像怪獸張着嘴, 露出獠牙, 龇牙咧嘴地吞噬最後一點光。
她看了許久才扭頭,扭頭重新将目光定格祝政臉上。
他長相很兇, 屬于狼系臉,五官淩厲、端正, 線條棱角分明,不帶一絲柔和, 丹鳳眼更是鋒利、兇狠。
以前在北京, 在他最肆意橫行那幾年,那圈子裏的人總會評一句:“祝公子是圈裏最不能激的。他要瘋起來, 真的連命都可以不要。”
祝政睜開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關潔。
昏暗寂靜的病房,她孤零零坐在床頭, 翹起腿,捏着打火機,仰起下巴,面無表情看着他。
他隐約察覺到她漆黑的眼眸裏有什麽東西在慢慢消失。
他內心忽覺空虛, 一大堆他來不及細想的、滾燙的、尖銳的情緒朝他撲面而來,他忍着喉嚨的幹癢,撐着手掌緩緩坐起身。
他左手臂還打着吊針,行動多有不便。
掙紮四五分鐘才勉強坐起身,他抽了個枕頭墊在後背,手搭在床側,擡起頭,神情認真地打量着關潔。
她身上穿着亮眼的紅玫瑰裙,曲線勾勒完美,豔麗又妖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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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這麽豔的顏色,印象裏,她大多喜歡淡色系的衣服,
如果沒記錯,黑白灰是主色調?
空氣粘稠、潮濕,他艱難掀開眼皮,扯動嘴角問:“什麽時候來的?”
關潔緩緩眨了下眼皮,推開椅子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樣子。
祝政滾滾喉結,再次出聲:“關潔——”
關潔擡頭瞥他一眼,徑自拖開椅子,繞過床尾走到窗戶邊,反身靠在窗臺,捏着打火機,慢條斯理點了根煙。
煙點燃,她垂下頭,張開紅唇,含着煙嘴,不緊不慢抽了兩口。
她仰頭,一點一點吐出煙霧,直到吐盡,她才撐着手肘,平視他,娓娓道來:“我來得很不巧。”
“一來,就碰到了周瑤。早知道她來,我就不來了。”
說到這,關潔緩了口氣,轉過身,背對他,嗓音沙啞道:“祝政,你別再折騰自己了。”
“真的,別折磨自己了。”
陳川的話一句又一句盤旋在耳畔不肯散盡,她閉着眼,咬了下嘴唇,囑咐他:“日子是自己的,旁人替不了,以後你好好過吧。”
“我真的很讨厭現在的你。這樣的你,讓我很陌生。”
祝政心裏咯噔一下,他攥住被角,偏過臉,神情複雜地盯着關潔單薄、削瘦的背影。
背影單薄得像作家的稿紙,風一吹就被掀起幾丈高。
祝政看着她站在窗口一動不動,看着頭頂的白熾燈打在她身上,鍍了滿身涼薄。
祝政胸口悶得慌,他深深吸了口氣,忍住五髒六腑的疼痛,拔出手臂上的針頭,準備掀開被子下床。
“你別動,先聽我說完。”似是察覺到祝政的動靜,關潔轉過身,出聲打斷他。
“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清楚。”
祝政停住手裏的動作,看向關潔的眼神裏罕見多了絲慌亂。
他試圖抓點東西補救現在的場面,眼神轉來轉去,最後落到床頭櫃的白玫瑰花束上。
他俯身,夠長手撈過床頭櫃的白玫瑰,舉起手遞給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說:“我記得你最喜歡白玫瑰,我借花獻佛,送給你行不行?”
轟地一下,關潔只覺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腦子。
大腦過度充血,弄得她喘不過氣。
她的肩膀、小腿不自覺發抖,心髒也跟着顫抖。
她全身僵硬地站在窗邊,她捂住嘴,眼神死死盯着祝政手裏純潔無瑕、幹淨嬌嫩的白玫瑰。
白玫瑰無罪,人卻惡貫滿盈。
她擡頭望着祝政從容的笑,望着他與白玫瑰同框的場景,只覺諷刺。
太諷刺,太諷刺,真的太諷刺了。
他是怎麽堂而皇之說出那句“我記得你最喜歡白玫瑰”的呢?
她的心一下跌落谷底,摔進深淵,摔成四分五裂,再也拼湊不起來。
委屈、怨恨、厭惡……數不清的情緒翻滾在她腦海,她睜大眼,眼淚不受控制地一顆一顆往下掉。
她胡亂抹了幾把臉,放聲大笑,笑到眼淚直流,笑到她蹲下身,蜷在牆角,捂住嘴,哭到泣不成聲。
祝政完全沒料到結果會這樣,他滿眼慌亂,匆匆忙忙掀開被子,赤着腳走到關潔身邊,試圖伸手抱她起來。
關潔巋然不動,無論祝政怎麽拉、怎麽扯,她都不動分毫。
她哭到鼻子眼淚一大把,哭聲絕望、悲涼。
祝政抱不起來,跟着蹲下身,拿着白玫瑰的大手貼近她的臉,磨出繭的指腹一點一點抹去關潔的眼淚。
關潔望着他的臉,再扭頭望着臉側的白玫瑰,猛地用力甩開祝政的手。
祝政猝不及防,被推開好幾步。
推開祝政,關潔氣急敗壞,往後躲了幾步。
她退到牆角,絕望地看了眼祝政,擡手使勁搓右臉頰,搓到臉皮泛紅,疼痛四處蔓延還不肯罷休。
祝政見狀,起身,扶着窗口,彎腰咳嗽好幾聲。
咳到差不多了,祝政站起身,重新擡腿一步一步朝她走近,他攤開雙手,試圖觸碰關潔,他緊了緊呼吸,言語安撫她:“關潔,你冷靜點,好不好?”
“你別過來!”關潔見他越走越近,急聲打斷祝政。
祝政立馬停住腳,不再往前走分毫。
關潔眼底滿是蒼涼,似北方的秋、北方的冬,枝葉掉落、草地枯萎、白茫茫的雪覆蓋所有路面。
她死死捂住嘴,埋着腦袋,不讓哭聲溢出來。
她眼睛通紅,血絲布滿整個眼球,額頭發絲全被淚水打濕,貼在臉頰,樣子很是狼狽。
祝政聽到關潔慘烈的痛哭聲,看着關潔痛苦萬分的模樣,心髒痛到窒息。
他試圖安慰,卻無從下手,只能陪着她,陪着她哭、陪着她絕望。
病房剛開始還有斷斷續續的哭聲,到最後只剩死一樣的寂靜。
窗外天邊不知何時開了一道白光,白光順着縫隙,一點一點蔓延,最後撕成大口子,将所有黑暗吞噬。
關潔站得腿腳發麻,眼睛火辣刺痛。
她捧住臉,粗魯地抹了兩把眼淚,接着擡起腦袋,朝對面的祝政勉強扯了個嘴角。
她神情麻木地看着祝政,看着祝政手裏的白玫瑰,語調格外淡、格外平靜,她甚至笑着說:“祝政,我這輩子讨厭的就是白玫瑰。”
“我讨厭它的純潔無瑕,讨厭它的幹淨,讨厭它的一切。”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最愛的是白玫瑰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啊?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愛它啊?”
“我明明這麽厭惡、這麽憎恨它。”
祝政瞳孔驟然一縮,望着關潔的眼神裏充滿詫異、質疑。
對上關潔絕望的眼,祝政心口止不住的疼。
啪嗒一聲,白玫瑰掉在地上,摔落好幾片花瓣。
關潔看着地上的花,擡手擦了擦眼淚,繼續講:“你說諷不諷刺,都是玫瑰,我對白玫瑰厭惡透頂,卻愛紅玫瑰愛到骨子裏。”
祝政抓了把頭發,滿臉無力:“……我不知道。關潔,我不知道你愛的是紅玫瑰。”
“你從來沒告訴我……你讨厭白玫瑰。”
關潔阖了下單眼皮,吸了吸鼻子,盯着祝政的臉,笑問:“你給我機會嗎?”
“你哪次送的不是白玫瑰呢。15年、16年、17年到現在,你不是一直都送我白玫瑰嗎。”
“祝政,每次都是白玫瑰,沒有一次例外啊。”
“你知道嗎,我每次抱着那束白玫瑰,心都在滴血。我恨不得把它們一點點碾碎,然後扔進垃圾桶。”
關潔越說越難受。
她捂着胸口,克制住呼吸,一字一句說:“祝政……我的生日從來不是5.21,是4.21。我喜歡的紅玫瑰,不是白玫瑰。”
“我吃海鮮過敏,每次跟你吃完,我都會進醫院打針、輸液,嚴重點還會休克。”
“我是喜歡舒伯特,但是我只是喜歡他的經歷,對他的作品并沒有研究。”
說到這,關潔情緒突然不受控制地激動起來。
她咬緊牙關,指甲死起嵌入掌心,任由指甲磨破皮,溢出血絲。
她紅着眼,啞聲問:“祝政,為什麽啊,為什麽啊,為什麽你要這麽對我啊?”
祝政站在那兒,站在那兒攥緊手心,顫抖着肩膀,丹鳳眼裏充斥着困惑、不敢置信。
他對這些一無所知,他也不相信,他竟然記錯了這麽多年。
他嗫嚅嘴唇,滿是無措問:“我……我真的記錯了嗎?我真的有這麽混蛋嗎?”
關潔見他滿臉迷惑,忽然覺得很荒唐。
她記恨了這麽多年,結果到他這裏,壓根兒沒有這回事。
她邁開腿一步步走近祝政,走到他跟前,慢慢擡起頭,波瀾不驚看着他。
看着他滿臉痛苦、懊惱,看着他滿眼慌亂、無措。
她無力笑了笑,踮起腳尖,雙手捧住他的臉,紅唇一點一點貼近他的嘴角。
一路親過嘴唇、鼻子、額頭,最後落到祝政眼睛,她冰冷的唇瓣貼在祝政的眼皮。
一秒、兩秒……五秒,她垂眼看了看他,最後移開嘴唇,将唇落到他的耳垂。
手指劃過他的脖子,落到他蓬勃、慌亂的心髒。
她感受着祝政身體無聲的顫抖,勾起唇,心态平和說:“祝政,我比你任何人都希望你好。真的,我希望你好好的。”
祝政察覺到她在做最後的告別,下意識摟緊關潔的腰,将她嵌入懷,他阖上眼皮,深呼一口氣,聲音不自覺顫起來,“關潔,我不知道,你不能這麽對我。”
關潔閉了閉眼,伸手拿開祝政的手,歪着頭,聳了聳肩,滿臉無奈說:“祝政,我盡力了。”
“我真的盡力了,我做不到,做不到跟你毫無芥蒂在一起。”
祝政慌亂抓住關潔的手,神色掙紮半秒,緩聲說:“關潔,給我個機會。”
關潔波瀾不驚看着他,狠心說:“祝政,不要讓我恨你。”
祝政驟然松開關潔的手腕,別開眼,不願看再看關潔那張薄涼寡淡的臉。
關潔走了。
走得幹脆利落,不帶一絲猶豫。
她知道如何報複一個人,知道如何讓那個人後悔,因為——
比美人遲暮、才華熄滅更讓人心碎的是,驕傲的骨頭一寸寸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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