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寒(4)
離亥時四刻只剩一炷香時間,林重檀終于回來。他看到我已經在他房裏,一向平靜的面容有了些許波動,但很快,他又恢複成往日樣子,讓我再稍等片刻,他需要去換衣服。
我看他這樣子,只覺得他做賊心虛,幾步上前,鼻尖忽地嗅到奇怪的味道。我用力嗅嗅,味道随着林重檀往淨室走的動作變淡,我意識到那味道是他身上的,不禁抓住他袖子,湊近聞。
我沒聞錯,林重檀身上有酒味,不過不濃。
“你居然喝酒!”我覺得自己抓住他把柄,太學是不允許學子在非休沐之日飲酒的。
林重檀垂眼看向被我抓住的衣袖,手臂輕輕一擡,光滑的衣料從我手心逃脫,“嗯。”
他承認了自己喝酒,又道:“桌子上有《雁塔聖教序》的字帖,你去看看。”
我知道他是不想跟我說喝酒的事,但他越這樣說,我越是不想放過他。等他從淨室換好衣服出來,我壓根就沒看字帖,只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如果你不說你為什麽去喝酒,我就寫信告訴父親。”我警告他。
林重檀走到桌前坐下,依舊不談喝酒的事,拿起桌子的字帖放到我面前,“看了嗎?”
我瞥一眼,又扭開,“看了。”
他老是讓我看《雁塔聖教序》的字帖做什麽?我早就練過了。
林重檀像是洞察了我的心思,“原先你在家中,今夫子為了讓父親早日見到你學習的成效,并沒有讓你打穩根基。根基不穩,越往上學,越是危險,你的字我仔細看過了,太散無形。還有,你楷書都沒寫好,就開始練習行書,太過冒進。”
倏然被批評一頓,我呆了下,反應過來林重檀是準備轉移話題,或是想倒打一耙,在父親那裏告狀說我學業不認真。
“你……”我一生氣就容易結巴,好半天才順下口氣,“我們現在說你喝酒的事,誰讓你提我的字的。”
春夜靜谧,尚未有蟲鳴聲。林重檀的目光從字帖移到我臉上,他仿佛看出我對這事的執着,總算開始談他喝酒的事。
“我今夜是喝了兩杯,還望小笛不要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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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他目光相觸,想到這件事的關鍵,“太學不允許學子飲酒,更不許酒帶入太學,你今晚肯定不是自己一個人喝,你跟誰喝的?”
但林重檀不肯說,無論我怎麽威脅他,最後我和他不歡而散。回去的路上,我捏着《雁塔聖教序》的字帖,一邊踢着路上石子,一邊暗想林重檀到底是跟誰去喝酒。
林重檀雖然跟我都是新生,但顯然他與我不同,他就是一只可惡的孔雀。
快到我自己學宿時,附近陰影處突然沖出來一個人,吓得我腳步猛往後退好幾步。
待看清那人的臉,我更希望自己撞見的是鬼。
沖出來的人是住在我隔壁的那個錦衣少年。這個錦衣少年來頭不小,是允王府的小世子,名叫越飛光。
越飛光跟我同舍,我自覺沒有得罪他,但他對我的态度很奇怪,不是陰陽怪氣地說話,就是老盯着我看。這次他上下對我一打量,“你這是從哪來?”
我往自己的學宿那邊看了一眼,良吉是不是又偷偷在看話本?怎麽還不來尋我?
越飛光發現我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話,表情驀然陰沉了些,但沒幾息,又湊到我跟前,“你怎麽不說話?是啞巴?”
“我不是。”我反駁道。
“原來不是啊,我看你整天閉着個嘴巴,還以為你是啞巴呢。”越飛光又走近一步,我覺得他離我太近,忍不住往後退。不知道我退後的動作怎麽又惹到他了,他一把抓住我手臂,“躲什麽呢?!我還能吃了你不成?對了,林春笛,我今日讓我的書童去拿牛奶,廚房的人居然說牛奶沒了。”
自我到林家,父親每月劃到我帳上的月例銀子不少,可以說,甚至能遠超太學很多公子哥的月例。太學處處都要花錢,比如牛奶,我一向習慣用牛奶泡浴,但每個學子每日能免費領的牛奶只有一壺,根本不夠,于是我花了一大筆銀子專門跟廚房訂了牛奶。
廚房收了錢,會額外從外多購買牛奶,每日夜間派人送到我學宿上。
因為是額外訂的,應該不會存在我買空牛奶,別人喝不上的情況才對。
“後來,我一問才知道,太學居然有人用牛奶來沐浴。”随着越飛光的話,我臉色不由變白,“乖乖,我家中姐妹都沒人用牛奶沐浴,太學怎麽會男人用牛奶來泡澡呢?最近京城有一出很出名的戲,叫《女将軍》,林春笛,你聽了嗎?”
我僵硬着身體搖頭,不明白他為什麽話鋒一轉,突然提起什麽戲。
越飛光見我搖頭,臉上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沒關系,我跟你簡單說說。《女将軍》講的是一女子女扮男裝,混入軍營,與男人同吃同宿,抗敵殺賊,最後成為大将軍的故事。你說會不會也有女子想當大官,所以女扮男裝,偷偷混進太學?”
我覺得他的表情越來越奇怪,不想再跟他多說,推辭道:“我不知道,天色很晚,我的文章還沒背。越世子,你也早些歇息吧。”
才走出一步,腰身被一雙手用力箍住。
“急什麽,我跟你話還沒說完。林春笛,你老實承認吧,我都知道了,拿牛奶沐浴的人就是你。你天天拿牛奶沐浴,是不是真的是女孩子?”
他最後一句話聲音低沉,像是故意壓低,唇瓣還貼在我耳邊。
被越飛光呼出的氣息一熏,我又羞又氣,“我……我不是!”
“不是什麽?我看你就是。長成這樣——”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聽說你是姑蘇林家旁系的孩子,林家花大心思把你送來,怎麽看怎麽奇怪,對旁系的孩子那麽好作甚。我看你是林家的女兒,因羨慕你哥哥能入太學讀書,卸下黛眉紅妝,也跟着過來?因要隐藏女兒家身份,對外只說你是旁系的孩子。別動,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女孩子。”
他的手忽地開始亂摸,我掙紮間字帖掉在地上,我不懂他為什麽要說這種荒唐的話,我是男是女不是一眼就看得出嗎?
“我不是女子!”我扯開他的手,“我要回去背書了,你、你別做這種奇怪的事了。”
越飛光又抓住我手臂,“像你這種笨蛋,再怎麽背書都沒有用的。還不如……”他頓住,不知想到了什麽,而我只覺得自己被羞辱得徹底,大腦一熱,忘了父親叮囑我不要随便得罪這些京城貴族公子哥。
我抓住他橫在我身前的手,狠狠咬下,等他吃痛松開,我連忙彎腰抓起地上的字帖,扭頭就跑,邊跑邊大喊良吉的名字。
良吉被我的聲音驚動,從屋子裏出來,“春少爺,你回來了?”
我跑得匆亂,連回頭看越飛光都不敢。看到良吉迎出來,我抓住他手臂,急忙忙把人往屋裏拉,“快,把門關上!”
良吉不明所以,但還是照着我的話做,“春少爺,你見鬼了嗎?怎麽臉色怎麽白?”
我沒回答他的話,慌張地跑到桌前,見到茶壺,便倒了一杯。
“春少爺,茶水是冷的,你等我換了再……”
良吉的話沒說完,我已經把冷茶灌進肚裏。越飛光不是什麽好人,經常私下欺負人,無論是他的書童,還是同舍的學子。前幾日,就有一個學子被越飛光當面掌掴。
那個學子被打了,還反跟越飛光道歉。我咬了越飛光一口,他會不會報複我?
我越想越怕,根本沒有背書的心思。第二天天明,我一改往日早早去課室的習慣,典學快到的時候,才走進課室。
一進去,我就看到坐在我位置上的越飛光。他看到我,冷笑一聲,正待要說什麽,典學從外進來了,他看一眼典學,不緊不慢地站起。
我連忙換個方向,想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但旁邊突然伸出一條腿,我躲避不及,被那條腿絆倒,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林春笛,你怎麽了?怎麽走路都摔?”上方傳來典學的詢問聲。
我抱着手臂坐起,想說是有人故意伸腿絆我,開口前,我先對上那個絆倒我的人的臉。
絆我的人叫聶文樂,父親是正三品大官,他是越飛光的狗腿子,一向對越飛光唯馬首是瞻。我看到聶文樂的表情,反應過來他是故意的。
父親讓我在太學好好讀書,如果我跟這些人起争執,父親肯定會生氣。想到這裏,我咬着牙忍痛從地上爬起來,回到自己位置坐下。再忍忍,等越飛光氣消了,他應該就會放過我。
可是越飛光的欺負日益過分,一開始是讓人伸腿絆我,在我的茶杯裏加墨汁,故意弄毀我的畫,這日他竟然在課間讓人把我拖進假山。
“你們……你們想做什麽?”我被逼得步步後退,想出去,但越飛光的人把假山口遮得水洩不通。
越飛光不說話,只歪着頭看我,我袖下的手慢慢攥緊,搬出典學警告他們,“待會就上課了,典學看不到我,肯定會問的。到時候你們……我會說出去的!”
也不知道我的話是哪裏說錯了,他們聽到我的話,皆笑了起來。越飛光笑得最歡,還拿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你們看這個笨蛋,還以為那些典學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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