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谷雨(1)
“我兒!從羲……”
是誰在我耳邊說話?
我身體沉重,完全不能動,只能聽到周圍的動靜。
“國師,你不是說從羲會醒嗎?”
“請貴妃娘娘稍安勿躁。臣觀天象,太陰星已經歸位,九皇子不刻将醒。”
“會醒就好,會醒就好!本宮不能沒有從羲……國師,你當初說從羲出生時一魂兩體,所以從羲才會天生癡傻,這次他醒來後會開口叫本宮母妃嗎?”
“臣不能保證,但若占蔔沒錯,九皇子星宿歸位,多半将與常人無異。”
“是嗎?那太好了,從羲會叫本宮母妃,會跟其他孩子一樣了。”說話的女聲帶上哭腔。
“貴妃娘娘,九皇子尚未醒來,諸事繁雜,還望娘娘多多保重身體。”
“對了,國師,還有一事——從羲的事本宮不想太多人知道,勞煩國師了。”
……
我再度失去意識,五感皆被堵住。
……
我睜開眼的那剎那有些迷惑,我不是死了嗎?這裏是陰曹地府嗎?
我擡眸徐徐看向周圍,此處貝闕珠宮,熏香萦鼻,眼前的雪紗帳軟軟垂在我的手腕上。我想将雪紗帳掀開,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異常沉重,努力擡手的結果不過是手指略微動了動。
原來陰曹地府跟書裏寫的不一樣,書裏道陰曹地府是煉獄,淋漓血池,萬鬼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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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我感嘆陰遭地府跟想象的不一樣時,有腳步聲接近。
“娘娘是不是因為九皇子的事情受刺激太大了?九皇子明明都……”
“閉嘴,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說的沒錯,昨夜我和你都親眼看到九皇子咽氣。”
一只素淨的手挑開了雪紗帳。
我冷不丁與一個陌生的少女對上眼,對方看到我時,驚愕地張大嘴,随後腳步慌亂要往外跑。
她旁邊年齡稍長些的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跑什麽?!因為九皇子高燒不退,娘娘擔憂整夜,先前才回去休息。娘娘要是知道九皇子醒了,一定會很高興。”
被拉住手臂的少女慘白着臉點點頭,絲毫不敢往我這邊看。我從未私下跟女子見面,發現自己還是躺着的,僅着單衣,想請她們給我拿件外袍。
但轉念一想,做鬼也要遵循人世間的禮嗎?
“從羲。”又有人走到我床邊,我連來人的臉都沒看清,就被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我聞到馨香味,加上過度柔軟的懷抱,後知後覺抱我的人是一位女子。
就算當鬼,也不可這般唐突他人。
我漲紅了臉,想從對方懷中出來,又因為對方是女子,我手根本不敢推。當然,其實我也推不動,想張嘴讓她松開我,可一張嘴,卻吐出一物。
是一顆玉珠。
我竟一直含着一顆玉珠嗎?
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氣,抱我的女子立刻扭頭。周圍迅速恢複死寂,女子輕聲說:“安嬷嬷,這裏人太多了,會吵到從羲。”
“喏。”
房間裏只剩下我和抱我的女子。
我更覺得不好意思,想請她放開我,不過我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女子似乎也發現我不能說話,帶着香氣的柔荑輕輕撫摸我的臉,“不要急着說話,國師說過你剛醒來,要好生調養才行。”
她垂眸看着我,我也因此看清她的臉。
雲髻秀頸、丹唇皓齒,一雙鳳眸盈着淚,其中仿佛有萬千情緒。是喜、是驚、是關心、是心疼。
我被她眼中的情緒震住,接下來便整個人都稀裏糊塗的。
等我回過神,我已經靠坐在床上喝女子喂過來的粥。我喝一口,看她一眼,她由着我看,時不時伸手碰碰我的臉,見我躲,又佯裝生氣地說:“怎麽?當娘都不能摸下自己兒子的臉嗎?”
娘?
我母親同她長得不像。
“缈兒。”一聲雄厚的中年男子的聲音随着腳步聲傳了進來,“從羲醒了嗎?”
接下來我看到一場變臉,方才還在我面前擺出慈母樣子的女子轉眼變成羸弱哀豔,撲進男人懷裏時神态動作跟少女無異,“陛下,你怎麽才來?臣妾昨夜到現在眼睛都不敢眯一下,就怕從羲出事。好在從羲他有陛下保佑,才平平安安,但這孩子現在還發着燒,連話都說不出。”
“朕一下早朝就連忙趕過來,從羲昨夜發的高燒,你怎麽不早點跟朕說?秦院首昨夜來了嗎?現在人呢?太醫院在幹嘛?”
眼見男人要發火,女子把眼淚收了收,“秦院首來過了,給從羲開了藥。”
我看着他們兩個說話,不知怎的,他們同時看向我。男人身材高大,相貌雖只是普通,但不威自嚴,眉眼間是積年沉澱的貴氣。
他伸過大手來探我額頭,我見狀想躲,但沒躲成功,頭還被揉了幾下。
“陛下!”女子聲音帶怒,“從羲還病着呢。”
“這……朕一下沒忍着。”男人彎下腰問我,“從羲被父皇摸疼了嗎?”
父皇?
他們怎麽竟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忽地又覺得身體沉重,控制不住地閉上眼,耳邊似乎有人急呼的聲音。
接下來的幾日,我感覺自己像個旁客,偷偷觀察着周圍的人。有時候我會控制不住地睡着,醒來時總能對上一雙淚眼。
那個自稱我母妃的女子時常守在我床邊,自稱父皇的男人也經常出現,我漸漸身體有了些力氣,可以自己走路,但依舊不能說話。
看我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讓我吃藥,給我紮針。就在我以為陰曹地府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時候,我見到了一個人。
“混賬東西!你弟弟生病了,你現在才來看嗎?”我那位“父皇”又在訓人了,我坐在小幾前,無聊地抓桌子上的蜜餞吃。吃了好幾口,有人進入內殿。
“兒臣給莊貴妃娘娘請安。”
“無須多禮,太子快坐。”
聽到“太子”二字,我吃蜜餞的動作一頓,忍不住擡起頭。入眼簾的是一張男生女相的臉,來者身材高挑,瑰姿豔逸,只是眉眼戾氣極重,讓人望了生寒。
我糊塗了幾日的神志似乎在此刻回籠了,手指不覺松開蜜餞,喉嚨裏發出一聲連我自己聽到都駭然的尖叫。
“從羲!從羲,你怎麽了?來人,快去請太醫!還有,把國師也請來,從羲最聽他的話!”
我抱住頭,不想讓那些人碰我。
別碰我!
離我遠點!
“弟弟這是怎麽了?”青年的聲音明明并不大,卻準确傳入我耳朵裏。我越發躲進角落,誰碰我我都掙紮,甚至開始哭。在我近乎崩潰之際,一只溫熱的手探過來點住我眉心,念了一段我聽不懂的經書。我眼皮漸重,最後昏了過去。
這一次昏迷,我終于知道自己不是在陰曹地府了,我竟然借人身體還魂了。我現在這個身體的主人是當朝九皇子,其母妃是盛寵在外的莊貴妃。
這個身體不是我的,我搶了別人的身體。
我要還給他。
我茫然看向四周,在銅鏡前看到一匣子的金珠,便抓起一把金珠往口裏塞。只是我才塞進去,就有人撲了過來。
“從羲!快吐出來!”來人着急地要撬開我嘴,美眸裏全是淚,“乖,快吐出來,不要吃這個,這個不能吃!快吐出來,寶寶,你不要吓母妃!”
這是九皇子的母妃,不是我的。
我對她搖搖頭,而她下一步把我動作鎮住,她也抓起一把金珠,“從羲,你要是走了,當娘的也不活了,到時候咱們娘倆黃泉下見。”
她要将金珠吞下,我只能把口裏的金珠吐出,去攔她的手。
莊貴妃見狀一把丢開金珠,把我摟進她懷裏,眼淚直流,一會兒,又拿手捶我,“你是要吓死母妃才行是嗎?寶寶,娘不能再失去你一回了。”
她捶打了我幾下,又淚眼婆娑問我疼不疼。
疼倒是不疼,只是她好生會哭,我胸前的衣服都被她哭濕了。我想拿絲帕給她,身上沒有,我去旁邊的梳妝臺上找,眼眸一擡,忽地看到鏡中的人。
為何……鏡中人的臉跟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我伸出手,鏡中人也伸出手。
這是九皇子的臉嗎?
我愣怔怔地看,旁邊的莊貴妃以為我又發病了,連忙喊人叫太醫來。
我還魂在九皇子身上,他的臉幾乎跟我長得一樣。我時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但周圍人都一幅習以為常的樣子。他們總是圍在我身邊喊九皇子,我基本什麽都不用做,連吃飯都有人喂我。
我不喜歡這樣,拿過碗筷想自己吃。
旁邊就響起莊貴妃的聲音,“從羲真棒,都會自己用膳了。”
她又要哭了。
我頓了下,把一早準備好的絲帕放到她面前。
“娘娘,太子殿下來了。”有人輕手蹑腳走進來道。
我聽到這話,吃飯的動作不禁慢下來。
莊貴妃說:“是嗎?那就請他進來吧。”
“孤來得可是不巧,沒想到弟弟和莊貴妃娘娘正在用膳。”身着玄金色衣袍、戴玉冠的青年從外踏入,因為腿長,沒多久就走到我們前方。
“哪裏不巧,正是巧着。”莊貴妃柔柔一笑,“太子可用了膳?不妨在本宮這裏再吃點。”
太子勾唇輕輕一笑,“不叨唠莊貴妃娘娘了,孤過來是給弟弟送一件東西。來人,帶上來。”
兩個宮人提着一個籠子上來,籠子裏關的是一只小狐貍,正縮在籠子一角一動不動。
莊貴妃看到送上來的東西,用手帕輕輕捂住鼻子,“太子怎麽送了只狐貍過來?”
“弟弟之前不是想養寵物嗎?我覺得這只幼狐生得可愛,便想着給弟弟送來。”太子唇角笑意加深,“若弟弟不喜歡,那孤便把這只雜毛狐貍宰了,給弟弟做只狐帽。”
他話裏話外都說要把狐貍送給我,可眼神卻是盯着莊貴妃。
“狗狗。”
太子和莊貴妃同時看向我。
莊貴妃眼露驚訝,“從羲你剛剛說什麽?”
我不錯眼地盯着太子看,輕聲說:“狗狗。”
太子神色轉冷,語氣怫然不悅,“你叫孤什麽?”
“狗狗。”我又重複了一遍,轉頭對莊貴妃說,“我要狗狗,不要狐貍。”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為什麽上天會讓我重新活過來,我現在知道了。
憑什麽我死了,他們都好好的?太子一而再再而三辱我,視我低賤如蝼蟻,段心亭推我入湖,奪我性命,林重檀……
林重檀。
我無聲将這個名字在心裏暗念數遍,曾耳鬓厮磨的缱绻煙消霧散,只剩恨。
我恨林重檀。
我恨不得斷其筋,剔其骨,生啖其肉。
他要姑蘇林家二少爺的身份,我給他,但他也要給我一樣東西,我要他的命。他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該與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拿起桌子上的青提,遞給太子面前,小聲說:“狗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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