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大暑(4)
按理說,我不該采納林重檀向我提的任何一個建議才對,可不知為何,我隐隐覺得他這次說的話更為妥當。
于是我沒有提自己知道二皇子欲逼宮的事情,只是從懷裏拿出莊貴妃在恩華寺求的祈福福袋,小心翼翼地放進皇上的手裏,再輕輕握着皇上的手,時不時喚一聲父皇,哭累了便趴在床邊。
離開時,我還在問太子,“父皇什麽時候能醒?”
太子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只讓宮人将我送回去。我敏銳地察覺太子的态度與我來時隐隐有了不同,好像變得有些冷淡,但也許是我哭累産生的錯覺。
回到華陽宮,我身體疲乏卻睡不着,便幹脆起身坐在中庭。半夜又下起秋雨,我抱着膝坐在金磚地板上,看雨絲如線斜飛而下。
原先在太學,我也曾跟林重檀看過一夜的雨,那時候是我們兩個做完那種事之後,他做完依舊不放開我,我熬不住他的注視,紅着臉躲進被子裏。
可沒多久,他又将我從被子裏抱出,用他的衣袍給我裹上。我被抱起往外走的時候,慌了一下,不免抱緊他的脖子,“檀生。”
林重檀洞悉我的害怕,溫聲安慰我,“沒事,白螭和青虬此時都宿下了,想不想去外面看雨?”
今日有雨無雷,我早就聞到空氣中桂花的香味。
思索片刻,我把臉埋進他懷裏,小聲嗯了一聲。
廊下果然涼爽,林重檀只留了一盞燈供照明。我窩在他懷裏,賞着外面的秋雨,瞧久了,忍不住伸手接一捧雨。
接了雨後,我起了壞心思,要林重檀把手伸出來,我把雨水倒他手心裏,他的手在燭火下好似泛着如玉脂的光。
林重檀好脾氣地接了,卻在我的手要離開前,握住我的手。雨水融在相貼的手心中,他湊過來吻了下我的臉頰。
我聞到他身上的藥香味以及空氣送來的桂花香,桂花香濃郁,熏人心。
我伸出手去接雨。
雨水在我手心裏漸漸積成一小攤,再從指縫漏出去。此下無桂花,只有梧桐。也無林重檀,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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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夜秋雨的結局,是我又病倒了。一個月病了三回,莊貴妃心疼我,自己也瘦了一圈。
而在我病好前,皇上終于醒了,但病依舊沒有好全,無法上朝,連日來都是由太子代為監國。
莊貴妃帶着我去面聖,我本來很怕皇上知道我給二皇子信函的事情,但皇上看到我,卻是極為關懷問我的病,還伸手摸我的頭。
“從羲,你還病着,別把病氣傳給你父皇。”莊貴妃坐于榻旁,溫柔小意地給皇上按摩腿。
皇上聞言笑了笑,“朕與從羲都病着,何來過病氣之說。”
而後,我們還留在禦前用了膳,我雖原先也同皇上一起用膳過,但從未在皇帝寝殿用過,連莊貴妃都意識到不對,回去後問我之前在皇上面前說了什麽。
我把我所做所說一五一十都說了,莊貴妃聽完沒說什麽,只是也摸了摸我的頭。
從他們二人的反應當中,我意識到我那一步應該走對了。但我也不敢全然确定,接下來的時日我一直小心謹慎,除了去禦前侍疾,其他地方都不去,連聶文樂都沒有再聯系。
二皇子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看了我的信的緣由或是什麽。
此時越平靜,我越覺得這像是暴風雨夜前的詭靜。
其實我有些事是想不通的,皇上是沒有發現我的那封信嗎?
還有,林重檀為什麽要提點我?
他讓我說些孝道的話,似乎知道我那封信的事。
我想到這個可能,不由咬住了牙。
是啊,林重檀那麽聰明,他很有可能知道他的印章被我拿了去。如果太子早已經把二皇子那邊的情況摸透,林重檀也極有可能知道我僞造的那封信。
他知道那封信的存在,卻還來提點我。
為什麽?
難不成我死了後,他真後悔了?還想和我再續前緣?
我控制不住地笑出聲,如果林重檀真後悔了,想與我再續前緣,那就是他活該,自己要把刀遞給我。
我想我知道我該怎麽做了。
皇上病情稍微好轉些,科舉的名次也公布了。
因我沒官職在身,無法去上朝,我只好央着皇上允我觀傳胪典禮,皇上被我磨求一陣,還是同意了,但我必須換上太監的衣服,躲在珠簾後,不許随便走動。
金銮殿上,我躲在珠簾後,看文武百官依次入殿,行三跪九叩大禮。林重檀與今年新進的進士皆身着公服,站在百官隊伍末尾。
鴻胪寺官從隊伍中走出,從禦前太監手裏接過黃卷軸,按例讀宣後,終于開始唱名。
當他說出第一甲第一名是林重檀,我絲毫不意外。林重檀由鴻胪寺官引着從隊伍走出,跪在禦前。我是第一次看他穿青色朝服,绫襪黑履,露出衣領的修長脖頸低垂着。
名次全部報完,坐在龍椅上的皇上輕咳兩聲,“諸位都是我朝未來棟梁,朕的肱股之臣,朕希望諸位皆能為朝效力,為國忠心,不浪費才學,不枉費人生,做一個為國為民的清廉之士。”
“臣等必定鞠躬盡瘁,不負聖意。”衆人答道。
唱名雖結束,但今日的事并沒有結束。
皇上點了林重檀這個狀元郎白馬游街,白馬是番邦進宮的汗血寶馬。林重檀換上紅衣,手持聖诏,行禮後退出金銮殿。我雖看不到林重檀游街的場景,但也能猜得出他今日将是何等的風光。
林重檀鄉試第一、會試第一、殿試也是第一名,連中三元。我朝自建國以來,連中三元的人只有兩人,一個是林重檀,另外一個則是學識驚天下的靈安先生,但靈安先生連中三元的那年已經年過四十。
林重檀今年不過虛歲二十,剛及冠的年紀。
金榜名次一出,吏部會加緊時間修撰印刷名單手冊,從京送往各州縣,不出半個月的時間,林重檀的名字将天下知。
皇上的病還是沒好全,下朝的時候他咳得厲害,我見狀偷偷上前去扶他,他發現是我,溫柔地拍拍我的手,低聲說:“還想去宮外觀看狀元游街嗎?應該很熱鬧。”
我搖搖頭,“我陪父皇回宮。”我頓了下,“狀元游街想來也沒什麽好看,難道還能比父皇禦駕出行熱鬧嗎?等父皇身體好了,父皇要帶我去秋獵可好?我從未沒去過。”
“好,等父皇身體好了,就帶你去。”皇上與我說這話,太子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今日太子也上了朝,他身着朱紅色朝服,襯得面色白皙如玉。他言笑晏晏走到皇上身前行禮,“恭喜父皇,賀喜父皇,又得可用之才。”
“起來吧,今日晚上的宮宴準備好了嗎?”
皇上說的是今晚的進士宴,今日被唱名的都會被請到宮中參加宮宴。
太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父皇放心。”
皇上點點頭,他像是累了,吩咐太子,讓太子主持今晚的宮宴。太子應是,随後他和我一起伴禦駕回宮。
到了皇帝寝殿,我看太子和皇上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先一步告退,去西閣将身上的太監服換下。
我換好衣服,回到華陽宮。莊貴妃正在窗下做衣服,見我回來,招我到身旁。她拿着衣裳對着我比劃,旁邊的安嬷嬷笑着說:“娘娘手藝真好,正好合身呢。”
“合身嗎?本宮瞧着小了些。”莊貴妃對比我手臂和衣服袖子的長度,“從羲好像長了一點。”
安嬷嬷說:“九皇子才十九歲,自然還有得長。娘娘個高,九皇子随娘娘,定是矮不了。”
莊貴妃聽安嬷嬷這樣說,也忍不住笑,她壓低聲音說:“當初懷從羲的時候,本宮其實特別怕從羲随了陛下的相貌。公主還好,這宮裏的皇子們,二皇子就實打實跟陛下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另外幾個皇子也各有随了陛下的之處,唯獨太子長得不像,像極了皇後。”
安嬷嬷是自幼伺候莊貴妃的,此時連忙攔住莊貴妃,“我的好娘娘,這話可別說了,陛下要聽了會不高興的。”
“這有什麽不能說,陛下本就生得相貌平平。”莊貴妃口裏這樣說,但也沒再提起這事,話題又轉回衣服上。
眼看着要入冬了,莊貴妃說要為我添置幾件貼身穿的小衣,我怕她傷眼睛,說這些衣服內務府都會備好。
可莊貴妃說:“內務府做的,怎麽會有母親做的舒服?你且乖乖去玩,不用操心這等瑣事。”
她們談完衣服,又提及今日的進士宴,莊貴妃也對林重檀有印象,“從羲,那個林家兒郎這次考了第幾?”
“第一。”我低頭拿點心吃。
“竟然是第一,看來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說來林家兒郎相貌極好,人有風骨,若母妃有個小公主,還真想把女兒嫁給他。”
莊貴妃的話剛落,我就擡起頭,她似乎察覺我的表情不對,“怎麽了?從羲。”
我把口裏的點心咽下去,“沒什麽,只有點心有些幹,想找水喝。”
一旁的安嬷嬷連忙給我倒了杯水,莊貴妃臉上的擔憂之情才漸漸褪去,“你方才的表情真是要吓壞母妃了。”
“母妃,我沒事。”我對莊貴妃笑了笑,再拿過杯子低頭喝水來掩住臉上大半表情。
我朝并沒有尚公主就不許在朝中任職的規矩,林重檀如今一朝高中狀元,莊貴妃沒有女兒,尚且想讓林重檀當驸馬,那有公主的嫔妃們呢?她們不想從今年新進的進士們中選一位佳婿嗎?
我想到這個可能,就惡心得想吐。
林重檀這等人,怎麽配尚公主。
今日的登科宴設在觀海殿,名為觀海,其實是殿前有錦鯉池。錦鯉池今夜除了有錦鯉,還放了數盞河燈。燈火如海珠,與天上月遙相對。
我怕深的水,特意繞開錦鯉池,從另外的長廊走過來。鈕喜傷勢已經恢複好,重新回到我身邊伺候。
剛行到觀海殿,就聽到十二公主的聲音。
“太子哥哥,今日有煙花放嗎?”
她邊說邊挽着太子的手臂撒嬌,太子像是拿十二公主沒辦法,無奈地搖頭,“有。”他說着,又取了自己的折扇給十二公主遮臉,“待會給你放,你去屏風後坐着。”
十二公主把折扇打掉,“不,我今日想跟太子哥哥坐在一塊。”
“胡鬧,你那些姐姐妹妹都在屏風後。”太子說。
十二公主目光往屏風後瞅了一眼,又轉回到太子身上,“如果太子哥哥不讓我跟你坐,那我就跟其他皇兄坐。”
說這話,她突然看到我。
些許她還在為太子受罰的事生我的氣,看到我就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太子被十二公主纏得沒辦法,竟然也同意十二公主跟他坐,但額外給十二公主前面加了紗制的小屏風,以做遮擋。
而我則已發現今夜的不同尋常,公主們今夜竟全都來了,不僅公主們來了,那些公主的母妃們也全部到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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