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白露(5)

隔着風雪,他直視這邊,仿佛已然不顧及自己大膽的行為會被旁人發現。沒多久,林重檀撐着傘從廊下步出。

太子也看到了林重檀,停下腳步,“你今兒不在藏書閣忙,怎麽跑這來了?”

他給太子行禮,“藏書閣的工作已進入尾聲,微臣剛剛是奉陛下之命,去禦前聽召。”

這裏的确是藏書閣去禦前的必經之路。

林重檀被召去禦前,難不成是因為十二公主的事?

他們二人談話時,我把帷帽往後戴了戴,為了更加看清林重檀臉上表情,我還努力地往上爬了爬。

太子察覺我的動作,頭也不回,直接将我往上一颠,再抱住。我的下巴自然而然落在太子肩頭處。

林重檀目光幾乎微不可及地往我這邊掃了一眼,若不是我一直緊盯着他看,恐怕就會錯過。他面色先前已經恢複正常,但看我這一眼時,下颌有一瞬間緊繃,唇也是抿着的。

“父皇召你前去所為何事?”太子的話剛落,遠處跑來一個公公。

那個公公一邊朝我們這邊跑來,一邊大聲呼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陛下請你去禦前一趟,請您随奴才前去。”

待公公走近,太子才問道:“可有說什麽事?”

公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空氣都有他呼吸時冒出的熱氣,太子很嫌棄地帶着我往後退了幾步。

“奴才不知,太子殿下還是早些去,陛下召見得急。”公公回話。

太子偏頭看向我,“弟弟,孤沒法陪你繼續雪裏散步,你待會坐軟轎回去吧,腳傷沒好,就不要到處亂跑。”

我哦了一聲。

軟轎一直跟在我們後面,太子先将我放入軟轎,但沒急着離開,他想報方才我往他脖子裏塞雪的仇,取了手套來碰我臉。我看他手泛紅,便知其寒冷,連忙躲閃。

只是我腳傷沒好,軟轎又小,根本躲不到哪裏去。太子摁着我腰,哼的一笑,“現在知道怕了?方才膽子可是大得很。”

我不想被他的手碰臉,只能認慫,“我錯了,太子哥哥,我下次不敢了。”

太子彎下腰,“嗯?不敢了?”

“不敢了。”我後背貼着轎壁,身前就是太子。看到他的一只手擡起向我臉靠近,我似乎已經感覺到寒冷接近,忍不住閉上眼。

但想象中的寒冷并沒有落在我臉上,太子在即将碰到我臉前,轉而拽住了我身上赤狐裘的狐毛,他捏了兩把,松手從軟轎出去。

太子離開時,林重檀還站在軟轎外。我才注意到軟轎的車窗未關緊,留有一絲縫隙可以窺到外面風光。

我與林重檀隔着車窗縫隙相望,大抵是寒風侵肌,他又天生弱症,需要靠丹藥維持,此時臉色白無血色。肩頭沾着風雪,他眨不眨眼地緊盯着我,片刻才低頭行禮。

我緩緩将車窗關緊,“鈕喜,回華陽宮。”

轎子起轎。

我窩在軟轎裏,将手指貼在喜鵲繞梅紫銅手爐上,驅散寒意。我沒想讓林重檀撞見我和太子在一起的這一幕,但既然撞見了,就撞見了吧。

只是皇上召見林重檀是為了十二公主的婚事嗎?

以林重檀的性格,定不會違抗聖旨。十二公主雖受寵,但她終究是個稚嫩的小姑娘,抗拒的手段只有絕食、自盡,而她也沒有真的去絕食、自盡,更像是小孩子鬧脾氣。

如果皇上真的有心将十二公主嫁給林重檀,也會這場婚事真的會成。

不行,我決不允許!

如果林重檀成為十二公主的驸馬,我要怎麽去報複他?若報複了,那十二公主會不會受到影響?

我不想禍及無辜之人。

我受傷的事情很快被莊貴妃知曉了,因此,她不許我在腳傷好之前出華陽宮,在雪停之前,更是不許離開皇宮半步。

“從羲,你看看你這這幾個月生了多少病了?寶寶,你本就體弱,以後就不要自己跑藏書閣,有什麽想看的書,讓他人送過來就好。太學也是,天寒地凍,上課學東西也不急于這一時,還是等開春再說。你啊,真是要讓母妃擔不完心。”

莊貴妃雖訓我,但眼裏盡是藏不住的心疼。我只能賣乖地對她笑,“母妃,別生氣了,我這次真的好好養病,哪都不去。”

實際上,我這話是哄莊貴妃的,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不想讓十二公主下嫁給林重檀,只是我腳傷沒好,莊貴妃肯定會盯我盯得特別緊。

正在我為此發愁的時候,林重檀受封的诏書下來了。诏意幾乎讓所有人都很吃驚,皇上沒有把林重檀留在京城,而是讓他去嶺南當嶺南知州。

嶺南是我朝最為窮苦之地,那裏季節炎熱,百姓多未開民智,我從書上讀到,那裏的人只有極有錢的人才會讀書,大部分的人都認為讀書無用。

而嶺南知州則是從五品的小官,狀元郎外放的事,我朝也是有過的,但原先外放之地,不是金陵姑蘇等富饒之地,便是離京不遠的地方。

從未有過林重檀這種先例。

我得知此消息後,林重檀被封為嶺南知州的事情應該跟他那次面聖有關。我叫人打聽了那日在禦前伺候的宮人,問了幾句。

宮人回答,說當時只有林重檀和皇上兩人在殿內,旁人都退下了。沒人知道這對君臣的對話,只知林重檀離開後,皇上心情不愉,派人去叫太子。

沒幾日,林重檀的诏書便下來了。

林重檀被外放到嶺南,自然不會再成為十二公主的驸馬,皇上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去那麽窮苦的地方。

這封诏書下來,十二公主那邊果然不鬧絕食、自盡了。緊接着,第二日,榜眼、探花郎等人的诏書陸陸續續下來。

前二十甲的進士全部留在京城,只有林重檀這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被外放。

探花郎蒲若南受封翰林院修纂,官職隐隐比榜眼的更好。

林重檀诏書下來後沒多久,他讓宋楠轉交給我信件,信件上面寫他開春前要離京,連年都過不了,到了嶺南,至少要待個三五年。

他約我見面。

我看着信件上林重檀鸾翔鳳翥的字,默然片刻将其丢進火盆。我不能讓林重檀就這樣離開京城,三五年,誰知道他要在嶺南待多久,一切皆看聖意,那便一切都是變數。

我也等不起三五年,我心裏的恨磨不平,褪不去。三五年,足以讓林重檀在嶺南成親生子,屆時我再報複他,他的妻兒何其無辜。

與其到後一步,對不起更多人,不如現在就将林重檀解決掉。他被外放嶺南的事,也告訴我一個極重要的訊息。

太子應該對林重檀沒有那麽信任了,前一刻太子還舉薦林重檀當十二公主的驸馬,而下一刻林重檀被貶嶺南。

也許太子讓林重檀當驸馬,有兩個目的,一是更好地拉攏林重檀,二是想看林重檀到底忠心與否。

而林重檀面聖後,被外放嶺南,在一定程度上是拒絕了跟十二公主的婚事。

太子默許林重檀外放,也許已經是在逐漸放棄林重檀。一條狗不忠心,再有用,也毫無用處,留在身邊反而會因此擔驚受怕,怕狗咬傷自己的手。

如果太子真的準備放棄林重檀,那麽我還需要做一件事。

太子對我縱容程度已讓我咋舌,我還想看看他能為我做到哪一步。

腳背的傷好全後,我沒有理會林重檀的邀約,而是帶着書卷去了東宮。

太子身為儲君,一日諸事繁多,尤其是他很早就開始幫皇上批改奏折,幫忙處理朝政,近來又有他的婚事,十二公主的婚事,故而他更加忙。

我拿着書卷坐到正在批改奏折的太子身邊,他撩起眼皮子看我一眼,又繼續低頭改奏折。

東宮的宮人送奶茶上來,我喝了一口,發現就是禦膳房做的奶茶。之前我來東宮,上的還是茶,現在居然變成了奶茶。

我沒一會把奶茶喝完了,我将瓷碗擱下,再度看向太子。他仍在批改奏折,我等了一會,開口問他,“你還要多久?”

“怎麽了?”太子說。

“我書上有不懂的東西,這段時間又不能去太學,所以我來問太子哥哥。”我頓了頓,“不過太子哥哥好像很忙,要不我還是去問四哥,四哥也許也知道。”

太子嗤笑一聲,“他懂什麽?原先在太學讀書的時候,成績末尾。”

太子撒謊,我看過四皇子的成績,雖不能說很優秀,但也是中等水平。

不過我沒拆穿他,只是把書本翻開,“可是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等到你忙完,你要忙到天黑嗎?”

聽到我這樣說,太子改完手上這份奏折,就停了下來,将我的書拿了過去,“哪裏不懂?”

我壓下心裏的那一絲驚愕,把我不能理解的地方指給他看。太子略看了幾眼,便為我解答。一國儲君學識自是不差,只是太子講題的水平不如林重檀,我聽第一回 沒聽懂。

他發現我呆瞪瞪看他,擡手在我腦門上敲了一下,“怎麽這麽蠢,孤再跟你說一遍。”

這一遍太子講得更慢,也更詳細。我明白後,沒等他歇口氣,立刻又問了第二道題。

我今日特意拿的都是我不懂的地方問太子,既可探他的心意,也可真的學到東西。

太子雖說我笨,但也耐着性子跟我講題,只可憐我的額頭被他敲了好幾下,到最後我幹脆捂住額頭。

他敲不到我額頭,就伸出手指彈了下我的臉頰。臉頰竟被彈得比額頭還疼,我吃疼地看向太子,卻發現他正表情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

随後他看向我,伸手要扯下我捂臉的手,我不肯,怕他再彈我臉頰。太子抿抿唇,神色有些尴尬,“孤不彈你臉,把手放下來,孤看看,臉紅了沒有?”

我猶豫片刻,慢慢放下手。

他眼神倏然認真許多,指尖也擡起。我看到他擡起手,不由躲了下,不過我很快就穩住身體不動,看着他的指尖碰到我還作疼的臉。

幹燥溫熱的指腹貼上我的臉頰,我能感覺到他在撫摸我那一塊的皮膚。

我有些不自在,放在桌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縮起。

“紅了。”太子低聲說,他轉而揚聲喊外面的宮人,“來人,拿外塗的藥膏過來。”

我愣了下,忙道:“這個不用擦藥膏的,過一會就消了。”

可太子表情認真,“現在是冬日,說不定傷了皮膚,待會出去吹風,就長凍瘡。弟弟可是想臉上長凍瘡,凍瘡長在臉上,每年都會複發,嚴重的話皮膚會爛開,看到裏面的肉。”

他發現我表情越來越不對勁,話語一收,“所以上不上藥?”

我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雖覺得太子所言誇大,但我也怕他說的是真的。

我不想爛臉。

藥膏很快送上來,我本想自己塗,可太子先一步拿過藥膏。他先淨了手,再用指腹沾上藥膏,塗于我臉頰上。

上藥比方才他摸我的臉時好受些,只是他上藥時,臉離我特別近,仿佛要近距離看清我臉上的傷。

離得那麽近,我幾乎都可以看清太子那根根分明的睫毛。他眼尾天生上翹,斜眼看人時更明顯。

他長得真像女子,尤其當他眉眼沒有戾氣的時候,我不由看愣了一瞬。

太子似乎瞬間發現我在盯着他臉發呆,他勾了下唇。因這一勾唇,容貌豔色愈發耀眼。

如芙蓉,如玉水,華茂春松。

“孤好看嗎?”他問我。

我本能地點了頭,點完後我才意識到不對,連忙退後站了起來。太子還坐在位置上,他擡頭看我,笑出了聲,啧啧道:“沒想到孤這個弟弟還是個小色鬼。”

我被他說得有些無地自容,也無從辯解。我方才的确是看太子的臉看呆了。

如果他是女子的話,也許……

不對,如果他是女子,世上哪有他這麽壞的女子。

陰晴不定,暴戾恣睢,殺人如麻。

我穩住心神,把案桌上的書卷拿起,“藥上完了,你題目還沒講完。”

太子望一眼外面的天色,“晚些再講,你先去偏殿吃點東西。”

我知道他是又要改奏折,我沒拒絕,跟着宮人離開了。用完膳,我有些困乏,心想太子肯定還在忙,便幹脆在偏殿睡起覺。

這一覺睡到雪停,我聽着窗外的動靜,慢吞吞翻了個身,卻冷不丁對上一張臉。

太子竟然坐在我睡覺的榻旁,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坐了多久,見我吃驚地看着他,他很平靜地對我說:“醒了,就起來吧。”

我剛想點頭,目光觸及到太子腰間挂的香囊。我喝西洋鏡喝醉那次,曾取下太子的香囊把玩,但我那時候太醉了,事後根本記不起香囊裏有沒有放長公主的小像。

想着,我對太子的香囊伸出手。

手還沒碰到香囊,就被一只手扣住。

太子表情如往常并無區別,“做什麽?”

“我想要你的香囊。”我說着,爬坐起來,将我放在床榻旁的外袍拿過來。我把我腰上的香囊遞給太子,“我們兩個換。”

我的一只手還被太子抓在手裏,他久沒說話,只是看着我。太子不愧浸淫權勢多年,看人時不出一言,就可讓人為之害怕。

我被他這樣注視,背後也控制不住地出虛汗,但我還是固執地把我的香囊遞到他面前。

不知過了多久,太子終于松開我的手,他将腰間的香囊扯下遞給我,把我的香囊拿過,挂在自己腰間。

我拿到太子的香囊,直接當着他的面打開。在我打開的同時,太子有些冷的聲音響起。

“你在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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