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秋分(4)

我隔着鐵欄,與林重檀相望,直至我的手腕被拉住,一旁是太子的聲音,“小心腳下,可別被髒血弄髒了鞋子。”

我低低嗯了一聲。

獄卒上前将牢門打開,林重檀的牢房比前面的牢房都大,引路的獄卒有七、八人,其中四人踏入牢房,點亮牢房裏的燭火。

明亮燈火下,我看清牢房裏的種種刑具,大部分刑具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

其中一條鐵板凳上有殘餘的深紅色團塊。

獄卒在牆上一處機關上摁了兩下,林重檀手上的鎖铐鏈繩即變長。鎖鏈一長,他不再是被鎖鏈吊着的情況,腳步跄踉了幾步,但他很快又穩住身體,雙眸冷靜地看着我們,确切地說是看着太子。

“恕臣衣冠不整,臣林重檀給太子殿下請安。”

雖說請安,他卻并沒有行禮。

太子發出一聲極輕的笑,“不愧是檀生。”他目光轉到牢房裏的獄卒身上,“平日你們是怎麽招呼狀元郎的?今日孤想好好看看。”

“是。”

獄卒領旨,他們将林重檀摁在鐵十字架上,取了牆上的鞭子,又在水桶裏滾了一圈水。

我們身後的獄卒為我們解說:“水是放了鹽的水,沾水的鞭子抽人最痛。”

他話剛落,牢房裏的獄卒已經對着林重檀的背後抽起了鞭子。鞭子仿佛帶破空之勢,鞭尾掃到地上的時候,我差點以為地磚都會裂開。

我數不清獄卒抽了多少鞭,每一鞭的速度極快,我只看到林重檀背後衣裳的血越來越多,但他卻一直沒有開口,連哼都沒哼一聲,若不是林重檀身上在顫栗,我都要以為他不痛。

“就這嗎?我們的狀元郎可是一聲都沒出。”太子語氣極寒地出聲。

在場的獄卒皆露出恐慌的表情,他們連忙向太子賠罪求寬恕。太子冷漠地摸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若要孤寬恕,那你們就要把自己的看家本領拿出來。”

獄卒領命,其中一個獄卒提起方才裝鹽水的水桶對着林重檀的後背潑去。這一潑,林重檀渾身戰栗,被鎖铐鎖住的手猛然攥緊,而過了一會,他的手又松開。

有獄卒仔細看了林重檀的臉色,轉身走到牢房角落。我注意到角落裏放着一件衣袍,那衣袍我上次在藏書閣看到林重檀穿的那件深青色的鶴氅,上面的白鶴已經變成紅鶴。

獄卒在翻東西,當他翻到,我才知道他翻的是林重檀往日裝藥的藥包。獄卒正要從藥包裏拿藥,被太子喊住。

“那是什麽?”

“回太子殿下,是罪人林重檀往日服用的藥,他身有弱症,有時候會挺不過刑罰,所以奴才們會給他喂藥繼續上刑罰。”獄卒答話。

太子不知想到什麽,對獄卒伸出手,“拿給孤看看。”

獄卒剛要照辦,方才一直沉默不語的林重檀驀地轉過頭。他緊盯着太子,面色比方才更加慘白。太子像是猜到什麽,哈哈大笑起來,繼而催促獄卒,“還不給孤?”

獄卒立刻将藥包送到太子手中。太子打開藥包,他取出一顆藥丸,放在鼻子嗅了嗅後,就不感興趣地用手指碾碎。我站在太子旁邊,看到藥包裏被藥丸壓着的精巧鼻煙壺一角。

太子也注意到了,他把鼻煙壺取出。在他打開的時候,林重檀那邊的鎖鏈響了幾聲。太子旋即擡眸,他盯着林重檀看了一會,把鼻煙壺從鐵欄丢到牢房的地上。

“把那東西砸了。”太子吩咐獄卒。

他聲音剛落,林重檀居然掙紮間朝着鼻煙壺撲過去。他撲過去的動作變大,衣擺因此被掀起一角,因此我看到了他膝蓋的傷。

血跡斑斑,皮肉模糊,難怪他剛才步履踉跄。

獄卒想攔住林重檀,但被太子喊住。

“不用攔。”

而林重檀沒能走多遠,就因為腿上的傷而單膝跪在地上,他站不起來,就咬着牙爬過去,伸手去夠地上的鼻煙壺,太子後半句話也響起,“繼續給孤砸。”

我聞言不由看向太子,獄卒們也面面相觑,不過他們個個都是施刑的好手,很快就理解了太子的意思,用來砸鼻煙壺的錘子高高落下。

在錘子砸到鼻煙壺前,一只手先搶先一步将鼻煙壺攥于手裏。

錘子并沒停下,直接落在林重檀那只素來執筆,寫出驚世詩文的右手。我看到林重檀的右手劇烈一顫,手指出現不正常的痙攣。

第二錘緊接落下。

可林重檀卻還不松手,他死死握着鼻煙壺,雙眼赤紅,手被砸了七八下的時候,喉嚨裏發出一聲悲泣的嘶鳴。

獄卒聞聲,将他的手攤開。鼻煙壺在林重檀的手心裏碎了,碎片刺進手心,血肉模糊中混着灰白色的粉末。

“殿下,罪人林重檀的右手手骨已粉碎,是否還要再砸?”有獄卒禀告。

我看着林重檀的手以一種扭曲的姿态攤開,如果遮住林重檀的臉,我會認不出那是他的手。

林重檀的手生得極漂亮,骨節分明,修長有力。他雖常年握筆,可手上卻無厚繭,我一度很豔羨他的手,也豔羨那只手不僅能寫出好文章,還能彈曲、點茶、射箭。

可現在那只手血肉模糊,不成形,像一團惡心的肉。

太子說:“既然鼻煙壺已經碎了,就不用再砸了。怎麽是這幅表情?害怕?”

他的後半句是在對我說。

我慢慢搖頭,“不怕,我只恨他,太子哥哥,我能私下跟他待會嗎?我心裏有怨,但不想被你看到我一臉怨氣難看的樣子。”

太子對我溫柔一笑,“當然可以,那孤在外面等你,待會你好了叫人就是。”

太子帶着獄卒退了出去,我避開地上的血污踱步到林重檀跟前,他仿佛已經注意不到其他人了,只目光怔怔地盯着手心。

“林重檀。”我喚他的名字。

他終于擡眸看我,面色如紙,唇泛青。

“事到如今,我想問你幾件事。”我深呼吸一口氣,“是你讓段心亭把我推入湖水裏的,對不對?”

林重檀聽到我的話,視線轉到牢房外,我剛想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想知道他在看什麽,就聽到他嘶啞難聽的聲音,“對。”

我猛然看向他,牙齒不自覺地打顫。雖然我早知道是他讓段心亭殺了我,但到了今時今日,聽到他親口承認,我依舊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

“也是你殺了良吉?”我一字一句問。

林重檀盯着我,唇邊蕩出一抹笑,“是。”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做?一個林家二少爺的身份有那麽重要嗎?”我好像哭了。

他卻低笑出聲,“重要啊,像你這樣的人憑什麽擁有好的出身,只要有你在,我永遠都是林家的假少爺。說實話,從你來到林家的第一天,我就在想該怎麽不動神色地殺了你。我本來想讓太子殺了你的,可他居然只是把你關在箱子裏,那我沒辦法了,我只好換個人。但段心亭是個不堪用的,在你死前跟你廢話那麽多。

說實話,你死後我真的覺得可惜,畢竟像你這麽好睡的人不多。誰知道你居然還能變成九皇子,那我只好再接近你一次。哄你、騙你,讓你主動躺在我身下。你信我愛你,這樣你就不會向我報仇,說不定我還能得到更多。只是沒想到你這一世變聰明了。”

我死死咬住牙,好半天才說:“既然如此,你何必寧可廢了手要去護鼻煙壺的東西?”

林重檀笑意漸漸消失。

我擦掉臉上的淚水,替他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你真的對林春笛動情了,你愛上那個傻乎乎信你愛你的林春笛。”

他聽到我的話,神色劇變,我看懂他眼神裏的不可置信。

我一字一句地說:“林春笛愛過你,他到死前還愛你,他被淹死前還想抓住你送的印章,可你殺了他。即使你不給幫他寫詩文,即使你占了他的林家二少爺身份,他也會愛上你。你說,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蠢的人?不過還好,世上再無林春笛。”

林重檀面色變得慘白,他被砸碎手骨的右手很輕微地動了一下,但也只能輕微一動,他喃喃道:“不……不是……”

我已經平複好心情後,揚聲喊人。太子和獄卒重新走過來,我看着獄卒,“不是說還有其他刑罰嗎?一并上了吧。”

太子聽到我的話,眸光一閃,随後走到我身邊,輕輕攬住我的肩膀,“弟弟心裏的惡氣看來還沒能好好地出。”他對獄卒說,“上烙刑。”

烙刑,以燒紅的鐵具印在犯人身上。

獄卒将鐵具燒好,又将地上的林重檀拖起,重新正面綁在鐵架上。他們扯開林重檀的衣襟,正要将鐵具印上去,我突然開口。

“等等。”我說,“我想自己來。”

太子的手在我肩膀處拍了拍,溫聲說:“何必自己來,小心燙傷手。”

我扭頭看向太子,“我不自己來,心裏的恨抒發不出。”

“那弟弟小心手。”太子要獄卒好好指導我。

我在獄卒的指導下抓好鐵具,鐵具的另外一頭被燒得通紅。林重檀被綁在鐵架上,看上去随時都要暈過去,但他卻在此時盯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将鐵具印于他胸膛。

滋滋的皮膚燙傷聲響起,林重檀不發一言,可唇角卻滲出血。他死死地望着我,我忍住顫抖,在心裏默數,等到鐵具紅色漸褪,我将鐵具松開。

林重檀胸膛出現一個焦黑色的“奴”字。

我退後一步,手裏的鐵具也砸在地上。林重檀微微分開唇,像是想說什麽,而下一瞬,他就吐出一口血。

不對,不是一口血,他吐了好多血。

遠處似乎還有其他犯人受刑,天牢的哀鳴聲構成人間煉獄。

世上再也沒有芝蘭玉樹的林重檀。

林重檀,三歲識千字,五歲能作詩,十三歲不到就有秀才之名傍身。他師從當代大儒道清先生,以姑蘇之驕入太學,一曲《文王頌》琴音動天下,三箭羽翎箭攻敗北國使臣。教授一朝三帝的苦素大師為他主持及冠禮,虛歲二十連中三元,狀元及第,白馬游街,成為京城無數少女的春閨夢中人。

仔細算算,他今年才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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