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有女無鹽(一)

常錦坐在鏡前仔細的端詳着鏡中這張臉,纖長的手指輕輕撫過紅色的胎記,秀氣的眉頭微擰。

點珠一進門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形。

不過她早已對此見怪不怪,柳靜姝性子抑郁,每日總是要在鏡前枯坐幾個時辰的,偶爾還會暗自啜淚。

點珠掏出随時揣在身上的帕子,緩步上前。

常錦透過鏡子看到點珠,驚喜的轉過臉。

“如何?”

點珠一怔,柳靜姝含笑轉頭的瞬間,一雙眸子顧盼生輝十分靈氣,她竟生出幾分驚豔。

定是昨日吃多了,噎食了。

點珠目光騰挪到柳靜姝白皙臉龐之上的胎記,迅速冷靜下來。

“怎得不說話?”常錦疑惑的又問了一聲。

點珠回過神,趕緊答道:“有布匹百段、銅盆子兩個、字畫一套、白銀百兩……”

她一五一十念起衛喻華下的聘。

這次常錦一穿越過來,就有婚約在身。今日便是原身柳靜姝納征的日子,按禮女方不可在場,于是常錦只得待在房中,命丫鬟去幫她打聽情況。

“衛郎走了嗎?”常錦打斷點珠問道。

點珠點頭:“狀元爺朝中有召便先走了,媒人還在。”

“那敢情好,走,随我出去看看。”

點珠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常錦捏着一封信大步出了門,她只得揪起面紗急匆匆的跟在常錦身後。

“爹。”

柳宏盛正同媒人說着話,循聲看去目露詫色,常錦竟未戴面紗便出了門。

“你們先下去吧。”

他趕忙攆走院中下人,又責備的看了點珠一眼。

再看向常錦時眉眼間柔和了許多,他溫聲問:“靜姝何故出來了?”

常錦走到柳宏盛跟前,親昵的撒嬌:“爹,女兒有封信想回禮之時帶給衛郎。”

柳宏盛是原身柳靜姝的爹,白手起家,從一個窮小子奮鬥成如今江南富庶商賈。幾起幾落,原身的娘一直不離不棄,好不容易日子好了,原身的娘卻積勞成疾香消玉殒。

柳宏盛眷念亡妻,此後也未再續弦,如今他年屆不惑,只有柳靜姝這麽一個女兒。

“你呀。”柳宏盛嘆口氣,盡是無奈。

常錦搖了搖柳宏盛胳膊:“女兒知道,爹是不希望女兒太過主動,怕衛郎日後不珍惜女兒,但爹莫要擔心,衛郎不是這種人。”

她指了指堆了滿院子的聘禮:“衛郎雖然中了狀元,但家境貧寒,手頭定不寬裕。可您看今日納征送來的東西,細究之下雖不值多少錢,但乍聽之下卻并不失禮,這不還是顧全女兒的顏面嘛?”

柳宏盛正欲點頭,仔細一琢磨,這不正說明衛喻華虛有其表嗎?

可靜姝将信交給他便跑走了,柳宏盛稀裏糊塗的接了信,交給了媒人。

直到晚膳時,他才後知後覺,靜姝今日竟同他撒嬌了?

将信交給柳宏盛之後,常錦也沒閑着,她領着點珠出了門。

一路逛吃逛吃,終于買的東西點珠兩只手都提不下之時,點珠忍不住抱怨道:“小姐,咱們還是早點回去吧,周圍人都已經在議論咱們了,而且狀元爺也不喜歡您這樣不帶面紗到處跑。”

常錦聞言,停下腳步。

此時她們正好站在一個畫攤前,常錦彎腰挑了幾幅,從懷中掏出一片金葉子笑着遞給對方:“這幾幅畫我要了。”

攤主是個圓臉少年,少年一雙眼亦是圓溜溜的,他推辭道:“勿需這麽多銀子。”

常錦執拗的遞過去:“此言差矣,千金難買心頭好,字畫又怎能如此評斷價值呢?我喜歡,他們便值這麽多銀子。”

少年舔了舔唇:“您真的喜歡這些畫?”

常錦:“真的呀。不過你若真的不敢收這麽多銀子,那不如再幫我做件事吧,就當我一并付了報酬。”

“好。”少年一口答應。

也不怕我是騙子……

少年一臉赤誠,常錦将話吞了回去,還是不要打擊年輕人對人生美好憧憬罷。

于是,少年接替了點珠,幫着常錦一路提着買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至于點珠,則是被常錦遣了回去。

走之前,常錦淡淡道:“你既覺得與我這臉上有胎記的人一同走在路上接受周圍人議論,心裏十分不好受,那以後也不用受這份苦了,府中還有別的差事,我也自會再找個丫鬟,看在主仆一場,給你個機會回去自己同父親說罷。”

常錦并沒有壓低聲音,一直盯着她的那些人悻悻的從常錦身上收回目光,又嘲諷的看向點珠。

點珠一張臉火辣辣的,火熾一般。她咬着唇,眼淚迅速泛了上來,求饒的話卻還是未能說出口,抹着淚沖出了人群。

常錦滿載而歸,小畫師将她送到了門口。

分別前常錦存着逗弄的心思問:“街上的人見我臉上的胎記都避着我走,你不怕?”

小畫師一臉正經:“不怕,我眼中無美醜,只有尋常與特別,你很特別。”

“特別。”常錦提着一大堆東西回到府中,還在琢磨小畫師的二字評價。

待她回到房中,見點珠腫着一雙眼在房中候着。

“小姐,是點珠錯了,點珠日後一定謹守本分。”

常錦牽唇一笑,她本就只是想敲打敲打,目測效果不錯。

于是她擺擺手道:“你是聰明人,須得知道誰才是你的主子,狀元爺怎麽覺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何認為。明日你便出門幫我辦一件事吧,辦的好此事便就此揭過。”

“謝謝小姐!”

打發走了點珠,常錦看着一屋子的新衣裳和胭脂水粉犯了愁。

她曾經穿越過的所有世界之中,原主多是天生麗質之輩,像柳靜姝這般臉上有個巨大胎記的還是頭一遭。

非常之事,當用非常之法。

常錦躺在金雕玉酌的床上,梳理起了眼下的情形。

原身柳靜姝,富商柳宏盛獨女,因着右臉有個紅色胎記,從小便飽受嘲笑,性格孤僻,是遠近聞名的無鹽女,其父柳宏盛也因此愈發憐惜這個女兒。

原書中,柳靜姝雖孤僻但性子善良,是以在花燈節上,遇到落魄書生衛喻華便毫不猶豫的出手相助。

家境貧寒的衛喻華見她出手闊綽便上了心,後打探便知曉她是柳宏盛之女。

一番追求之下,不通人情世故的柳靜姝毫無疑問的墜入了情網。

衛喻華要進京趕考,柳靜姝資助了上百兩銀子,衛喻華答應高中後定會回來娶她。

衛喻華果真高中狀元,他并未毀約,高中之後果真回來,要迎娶柳靜姝。

本是一段佳話,但柳靜姝貌若無鹽之事火速傳開,随之而來的惡意便鋪天蓋地的襲來。

“狀元爺真是好人,對妹妹……毫不嫌棄,妹妹可要好好珍惜。”

每每面對着看似關懷,實則惡意的話語,柳靜姝只能人前笑着應和,夜裏暗自垂淚。

與之相反,衛喻華被捧到了高風亮節的高度。

明明他們是相愛的不是嗎,她并沒有逼迫衛喻華娶她,為何惡意只朝她而來。

柳靜姝也曾有過如此念頭,但随即就會因為衛喻華點滴關愛而釋然。

兩人最終成了親,衛喻華因着為官清廉,品性高潔,深得聖寵,很快便官拜中書侍郎,也因此被太尉看重,招攬至自己麾下,更有意将庶女許給衛喻華。

士農工商,階級分明。

柳靜姝雖家境殷實,但商人出身,與往高處走的衛喻華已無大用。

于是衛喻華牢牢抓住了機會,娶了太尉庶女趙芝華,為了不違背諾言顧全名聲,衛喻華不能廢了柳靜姝,故只将趙芝華娶為平妻。

然而這只是噩夢伊始,這之後衛喻華在官場更是平步青雲。

婚後,衛喻華鮮少宿在柳靜姝處,夜夜寵愛趙芝華,柳靜姝只自怨自艾覺得是自己相貌醜陋的緣故。

然命運弄人,柳靜姝婚後育有一子,而趙芝華多年無所出。

趙芝華因此便嫉恨上了柳靜姝,她半是強迫的将柳靜姝約出了門,在上京城衆多官婦貴人面前,扯下了她的面紗。

驚愕、誇張的恐懼、嘲諷,紛雜的眼神仿佛将柳靜姝扔進了深潭,明明烈日當空,卻渾身冰冷。

那日趙芝華滿意而歸,笑的明媚,像朵妍麗的花兒。

柳靜姝就像旁邊被吸收了所有生氣的枯草。

她知道趙芝華是故意的。

從來悶不做聲,将所有苦楚都獨自咽下的柳靜姝,那日第一次生出念頭——她想為自己讨個公道。

她去找了衛喻華。

衛喻華正在同友人對飲,下人漫不經心的回絕了她。

柳靜姝平生第一次擺了架子呵退下人,成功進了衛喻華的內院,然後便聽到了她至死都不能忘懷的誅心之言。

清輝滿院,衛喻華與友人對酌。

“你必須再自罰三杯,今日在下內子可被衛兄那位吓的不清吶。”

“喝,喻華甘願受罰,替在下向內子道歉。”

“不過衛兄,你高中之後換個方式補償便是,何苦還要娶她?你每日瞧着她,難道不覺得瘆得慌?”

“別提了,在下也是怕的緊吶,見一次夜裏便做一次噩夢,這不才讓她搬去了西院。不過她家中殷實,又是獨女,娶之還是大有裨益,咱們上次疏通官職的銀子不就是她出的嗎?不然在下這官風清廉,又如何請的起這好酒。”

“哈哈哈哈哈,衛兄能忍旁人之不能,定能成大事,來,再喝一杯!”

“忍不了多久了,她身子骨不怎麽好,等她不在了,到時候請你喝更好的酒!”

衛喻華依舊清隽,笑起來亦是光風霁月,言語卻字字如刀。

柳靜姝神情恍惚的離開,她在房中枯坐了一整夜,混沌的大腦才想到,她素來身子很好,衛喻華為何言之鑿鑿她身子不好活不了多久了?

更離奇的猜測竄進腦中,她發了瘋似的檢查了所有吃穿用度,最後在自己的枕頭之中找出了毒藥。

懷揣着最後一絲希望,她去找了大夫。

然而大夫告訴她,她只有月餘好活。

回去的路上,柳靜姝帶着一味藥,一味給衛喻華吃的藥。

回到府中,她主動下了廚,為衛喻華做了他最愛吃的甜湯送去了書房。

她看着衛喻華服了下去,笑着流淚,道出了真相。

但衛喻華未死,一切都是局。

原來她昨日神情古怪的離開,小厮轉身就告訴了衛喻華,衛喻華便猜測她聽到了自己說的話,于是派人跟着她。

毒害親夫,證據确鑿,柳靜姝被打入大牢。

衛喻華上殿求情,聲淚俱下,最後柳家全員死罪被免,改為流放,家産悉數充公,而抄家之人就是衛喻華對飲的好友。

柳靜姝同柳宏盛,在流放途中便被山匪所殺。

柳靜姝死後才知道,她活在了一本種馬小說之中,而衛喻華就是男主角,太尉之女趙芝華也不是衛喻華心愛之人,他之後越爬越高,趙芝華也沒有好下場。

衛喻華則腳踩着一個個女人,最後成了朝中最有勢力的權臣。

最諷刺的便是,殺害柳家的山匪也是衛喻華雇來的,殿上求情不過是再次樹立自己的好名聲!

眼下,常錦穿來的時機,她還未同衛喻華成婚。

這很好,報複這盛世白蓮狗男人也不用惡心自己。

不知衛喻華看到她送去的那封信,會是什麽反應呢?

說不定此刻就氣的無法入睡吧。

常錦合上雙眸,唇角慢慢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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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排個雷,女主臉上的胎記并不消失,她會用原本的模樣跳出世俗框架的美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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