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相白首(4) 一更

二皇子齊安, 是個典型的爹不疼沒娘愛的孩子。

他性子倔,很倔,其實某一方面, 還挺像四王爺的。有時候四王爺從他身上,還依稀能看見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雖然二皇子的生母郭美人已經被打入冷宮, 他也養在了秦美人那裏,跟四王爺自小沒有母妃很不一樣, 但是皇宮裏面麽,有些事情還是看得清的。

比如,四王爺就覺得二皇子的生母其實并不寵愛于他, 只是用他來做争寵的工具。

至于秦美人, 倒是個老實的, 但她跟着蘇貴妃, 而蘇貴妃跟皇後如今在四王爺看來, 相處的跟磨鏡似的——倒不是說她們真是磨鏡,只是她們可比跟皇帝之間好多了。

而郭美人之所以會去冷宮,還是因為皇後。

于是一串的關系下來, 二皇子在秦美人那裏就是不受待見的。

——即便秦美人再好, 二皇子自己心裏也有疙瘩。于是種種原因之下,四王爺和承恩侯不過遞一個臺階,他就踩着臺階過來了。

還別說, 四王爺覺得如果這孩子聰慧的話,就可以培養培養。

他有時候跟二皇子見面的時候就說:“陛下和太上皇陛下都不是好的, 他們自私且涼薄,本王小時候也像你一樣,總是不懂,明明是他的兒子, 也貴為皇子,怎麽就得不到應有的寵愛呢?”

他搖搖頭,道:“人都說,孩子生出來之後是要教導的,但本王卻沒有人教過,一點一點的摸索,一點一點地發現,終于知道,原來自己是個多餘的。”

“所以他們都不是東西,咱們為什麽要忍呢?”

二皇子被說的心裏難受。

沒錯,是這樣,當他知道自己其實并不受父皇寵愛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将來的路有多麽難走了。

他也有幾個兄弟。大皇兄看的很開,想明白了,既然不得父皇的寵愛,那就好好的自己愛自己,人這一輩子,總要遇見許許多多的人,父母只是其中兩個而已。

“将來你會成婚生子,你會有你所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并不一定要享父皇那裏的天倫之樂才算是人生完美。”

但是二皇子聽不進去。他倔的很。

倔人有一個不好,那便是軸。他們所認定的東西就要去做,不撞南牆不回頭。

他朝太子下了手。

皇後一直盯着他,怎麽可能得手,人很快就被送到了皇帝那裏。

齊安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這輩子算是毀了,但他一點也不後悔。

他想:你不是不見我嗎?你不是總是忽視我嗎?如今你總該看看我了吧。

他之前就已經幻想出了很多種事情失敗之後父皇看他的眼神,是厭惡,是惱怒,是輕蔑亦或者是其他。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你太蠢了,什麽都沒有鋪墊好,就敢害人,皇後早就等着你往裏面鑽,你倒是鑽的還很高興。”

齊安有一瞬間,根本不明擺着是什麽意思,但是想了想,又覺得無論是什麽意思,都沒有了意義。

人有時候從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這輩子的高度在哪裏。

即便他再努力再努力,也拿不了那些他本來也可以争取争取的東西。

他并沒有受到懲罰,只是禁足在皇子府裏面。反而是四王爺被關了起來,連着被關起來的,還有承恩侯府。

陳姨娘來找折霜,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

她年歲本就不小,這幾年又老了幾歲,頭上添了許多白頭發。

折霜嘆氣,“你若是我求我別的,我應還能幫你一些,但是你求我去救承恩侯,這肯定是不行的,你也不用說。”

陳姨娘搖頭,“此種時候,妾身自然知道該用您這一份憐憫做什麽。”

她道:“承恩侯牽扯進了這種事情裏面,肯定是要抄家滅族的。聖上英明,雖然沒有說滅族牽連全家,但承恩侯府走的走,散的散,家業也充了公——這些身外之物,妾身倒是不在乎,卻唯獨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她道:“承恩侯做下了大孽,這種事情,親系之間最是受影響,妾身的兒子馬上就要科舉了,若是被他影響,那才是要哭死。”

折霜這才知道她只是想為自己的兒子做保,便道:“此事卻不用我去做什麽,陛下既然沒有定其他人的罪,那就無事。”

陳姨娘得到這句準話,瞬間哭起來,“這就好這就好,妾身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想的睡不着,就怕因為那個老不死的害了我的兒子。”

此刻,一激動,便也不說承恩侯了,只說老不死,折霜聽的笑了起來,“沒有那麽嚴重,陛下心裏都有數,不會有事的,盡管去科考就行。”

陳姨娘千恩萬謝的走了。

另外一邊,承恩侯卻在臨死之前,還要再見一見蘇彎彎。

侍衛報上來,齊禮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讓蘇貴妃去一趟,免得承恩侯死的不明不白。”

蘇彎彎便去了。

今時不同往日,蘇彎彎被人扶着進去,坐在宮女特意帶進來的凳子上,後面站着伺候的人,雍容華貴,而承恩侯卻狼狽的很,整個人蓬頭垢面,雙手被拷起來,腳上也有兩根大鎖鏈。

蘇彎彎平靜地坐在凳子上等他說話,承恩侯果然譏諷道:“未曾想過有一天,我與你竟然是這般地位颠倒。”

蘇彎彎冷靜的道:“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承恩侯:“ 我今日見你,只想問你一件事情,你是怎麽殺掉我兒的?他的屍骨在哪裏?”

蘇彎彎笑了。

“這事情,我只能回答你第一句,至于第二句,我也不知道,但我大概想,應當是在京都亂葬崗,那裏可是宮女太監死後被扔出去的地方。”

一句太監讓承恩侯想起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的兒子,确确實實是個太監。

承恩侯不可置信的擡起頭,“你是在宮裏殺了他?”

蘇彎彎仔仔細細的看這個老人,從面上看,他确實是可憐的,頭發一夜之間白了,臉色滄桑,估摸着死之前想知道兒子最後的死因,但他從沒有想過,莫知曉會死在宮中。

他的手手一點一點的抓緊:“ 你怎麽會在宮裏殺了他?不可能——”

蘇彎彎:“沒有什麽不可能的,刕晴牙逃了出去,我引着他去查廢太子,他就去了。”

蘇彎彎啧了一聲,“倒不是情種,而是瘋魔了,所有的一切都不管不顧,這是你們把他養大的習慣,我當時多感謝你們啊。”

她嗤然,“我多感謝你們,把他養的那麽蠢,還如此的膽大妄為,借着假太監的身份就進了宮,還想讓我帶他出宮,我當時藥暈了他,用頭上準備好的金簪殺了他,把他抛在了井裏面,衣裳上濺了血,就又要換了一身衣裳,畢竟當時就是為了換衣裳進後殿的……”

承恩侯臉色越來越蒼白,“絕對不可能——如果是這樣,你怎麽可能跑得掉,在皇宮裏面要——”

他的話突然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很明白,在皇宮裏面殺掉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毀屍滅跡,如果有,也就是那幾個人。

那是誰呢?

他想到了折霜。好像蘇彎彎和折霜忽然就走得很近。

折霜又是找誰幫忙呢?

當時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

承恩侯的臉越來越難看,他甚至還有了一個更大的猜想。

這個猜想讓他冷汗漣漣。

蘇彎彎見狀,站起身,“你說的确實沒錯,我當時只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想着死了就是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老天爺讓我命不該絕,給了我一道光,我順着那道光走下去,一直走到了現在。”

“而你的兒子,卻永遠見不到光了,十八層地獄,你去看看他,問問他這些年過的好不好,有沒有一瞬間猶豫後悔過當年做下的事情。”

承恩侯喃喃:“真的是,真的是太後?”

蘇彎彎點頭,“自然是太後娘娘幫的我,你兒子正好是個太監,都不用去幫他作假,宮裏面死人最多了,沒人去追查。”

承恩侯閉眼,“陛下——這事情你也知道吧?”

他說完,牢房左邊側廊上走出一個人來,蘇彎彎沒有動,只是冷靜的看着,見齊禮走了過來,行了行禮,然後退在一邊沒有說話。

倒是齊禮,漫不經心的問,“你讓朕來聽一個大秘密,這就是你的大秘密嗎?”

他抱歉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朕早就知道。”

承恩侯頓時耳朵嗡鳴起來,眼前有一瞬間黑成一片,再擡起頭,看見前面那兩個人,氣不打一處來,又不知道要做什麽才能抒發,于是掙紮着到禮牢獄門口,一口老血噴出來,正好噴在了蘇彎彎的鞋面上。

“你莫得意——你不會有好報的,你這蛇蠍心腸的女人——”

蘇彎彎眼睛都沒有眨,低下頭,彎下腰,輕輕的用帕子擦了擦鞋上面的血,淡淡的道:“好好一雙鞋,就被你這一口血弄髒了,你才是沒有好報的那一個。”

然後擡起腳,狠狠地在他伸出板子外的手上踩下去,“當年,你兒子這麽踩我,你可記得當時你自己在想什麽?”

承恩侯便記起來了。

當時他想:兒子只是在發脾氣,等冷靜後就好了,蘇彎彎只需要忍一忍,忍到他浪子回頭。

蘇彎彎收回腳,“承恩侯爺,現在,你只需要忍一忍,忍到去見你兒子就好了。”

承恩侯暈了過去。

當夜,病死在大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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