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 窗內 “別出聲

一片樹葉飄落在石桌上, 面對着一塊露着反面的銅板,扶風捂住了眼睛。

戰長林“唰”的将銅板收回來,宣布道:“反面, 我贏了。”

居雲岫不回, 只是看着他。

戰長林一臉坦然, 也看着她。

比臉皮厚這種事, 居雲岫到底還是望塵難及。

“不虧心嗎?”

“事關生死,兵不厭詐, 良心只能先靠邊站一站了。”

“……”

移開目光後,居雲岫吩咐扶風:“轉告喬瀛,雲雀大哥不必留,殺了以後,抛屍城外。”

戰長林莫名從這冷森森的語氣裏聽出一絲殺雞儆猴的意味。

“那個叫心月的……”他也自知理虧,因而順着這勢頭岔開話題,“眼下生不見人, 死不見屍,萬一是給什麽人救了, 再被趙霁派人尋回來, 你打算如何善後?”

居雲岫道:“距離堕湖已有半月之久, 她如果獲救,早該與趙府聯絡,至今下落不明,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她已經遇難;其二, 她并不想回到趙府。”

戰長林挑眉。

扶風思忖道:“會不會還有一種可能,是她傷勢太重,至今還沒有醒, 所以才不跟趙府聯絡?”

居雲岫道:“趙霁派人沿湖搜查,洛陽全城人盡皆知,她不聯絡,救她的人也無動于衷嗎?”

扶風恍然。

南湖就在洛陽城郊,如果心月當夜獲救,所在之地定不會離洛陽太遠,救她的人也一定會聽聞趙府尋人一事,進而猜到她的身份,把救她一事上報趙府。

時至今日,全城仍然沒有半點關于心月的音信,除遇難以外,最大的可能性确實便是心月本人在有意地抹擦自己的行蹤了。

扶風抱拳道:“那卑職再提醒喬瀛,一定趕在趙府人前面查到心月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居雲岫點頭。

事關情報的任務都必須先發制人,扶風得令後,不再停留,立刻前去傳信。

庭院裏靜悄悄的,僅剩下石桌前坐着的二人。

戰長林摸着手裏的銅板,疑惑道:“為何她會不想回去?”

總不能是害怕居雲岫吧?

居雲岫反問他:“你剛剛為何非要跟我打那個賭?”

戰長林一點就通,道:“你的意思是,她心裏愛慘了趙霁,不能接受趙霁娶你?”

居雲岫不否認。

戰長林着實意外,想不到這個被趙霁用來做替身的女郎竟能有着這般傲骨,贊嘆道:“倒是個妙人啊……”

居雲岫回味着這話,眼神慢慢地變了。

戰長林察覺後:“……?”

夜色凄慘,白皚皚的月光鋪在城郊的一片荒林裏,延平打着火把,領着趙霁走入林中,來到一具橫躺在樹角的屍體前。

死者是一個成年男子,方臉,濃眉,穿一身半新的錦袍,胸口處全是發黑的血跡。

致死的傷口便在這胸口,兇器已被拔走,但可以看出來是一擊致命。

兇手必然是個慣用兵器的老手。

“大人,此人便是雲雀大哥,據仵作推斷,死亡時間大概是今日淩晨,案發地應另在別處,兇手是殺人後再把屍體扔到這裏來的。”

夜風肅殺,搖曳的火光映在趙霁寒氣騰騰的眸底,他盯着地上這具猙獰的屍體,想到延平這兩日查到的線索,以及城中關于那場豪賭的傳言,青着臉道:“今日三殿下可出過城?”

延平低頭道:“因大人沒有取消與郡主的婚禮,三殿下近來一直郁郁寡歡,這兩日都會出城打獵,今日……也沒有例外。”

火光烈烈,林裏一派冷肅。

出城打獵的話,這片樹林是必經之地。

趙霁眼底凝着寒意逐漸厚如玄冰。

心月的下落仍然不明,找了整整半個月,還是生死未蔔,所有的結果都是不确定、不确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一場荒唐的賭局。

一個月前,他親自前往奉雲迎娶被戰火圍困的居雲岫,三殿下在城郊攔下心月的馬車,對其進行大肆羞辱。

數日後,一場關于心月的賭局在權貴圈中傳開,不久,在外躲債一年有餘的雲雀大哥重返賭場。

再然後,便是南湖暴雨,心月堕湖。

以及後來的雲雀溺亡,今日的雲雀大哥暴斃。

所有的一切,關聯人只有一個——今上那位玩物喪志、好狠鬥勇的三皇子。

凜冽夜風吹在身上,趙霁道:“派人盯着三殿下,從今日起,他的一切行動全部向我彙報。”

“是。”

趙霁拂袖離開,延平跟上,及至馬車出發前,想起老爺交代的事,硬着頭皮問道:“大人,離大婚之日只剩最後六日了,大人可要前往茂縣迎接郡主?”

趙霁坐在車裏,沉默。

那日匆匆離開時,趙霁是許諾過處理完這邊的事務便盡快趕去接居雲岫的,可是眼下這個情形,他哪裏還有心力去踐行那個承諾?

“郡主還沒有啓程嗎?”

延平道:“茂縣到洛陽最多也就六日路程,郡主要是趕的話,此刻應該已在路上,要是還在等您的回音,那多半便還沒有動身。”

趙霁沉吟少頃,道:“那就替我修書一封,讓她先動身吧。”

延平颔首:“是。”

不同于洛陽城郊的肅殺,茂縣縣衙的這個夜晚溫暖而熱鬧。

恪兒騎在戰長林脖子上,抱着他的光頭,追着小黑狗滿院裏跑,咯咯的笑聲像公雞打鳴似的,一陣下去,一陣又起來,間或還來兩聲興奮的尖叫。

這些尖叫,是他以前斷不會有的。

這些歡樂,大概也是他以前只能在夢裏渴求的。

居雲岫坐在屋裏寫字,窗戶開着,正好能夠看到他二人在外玩耍的情形。

恪兒像個黏糊糊的糯米團子,緊緊地抱着戰長林不撒手,戰長林的肩膀寬闊有力,馱着他,陀螺似的到處轉,不管轉到哪裏,都是穩當當的。

居雲岫驀然間想到些什麽,眼神一黯,垂下眉睫。

宣紙上的詩僅寫到一半,居雲岫提筆蘸墨,寫到最後一句時,窗外的歡笑聲忽然沒有了。

居雲岫擡頭,恪兒背對着這邊站在樹下,蒙着眼,一動不動,琦夜則站在一邊數着數,從一百開始倒數。

戰長林不在了。

居雲岫蹙眉。

“你偷看我。”

身側響起一個聲音。

居雲岫轉頭。

戰長林抱臂靠在窗邊,偏着頭,一雙眼睛被燭火映得黑而亮。

居雲岫唇微抿。

戰長林目光跟着下垂,落到她面前的宣紙上,念出那上面的詩句:“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淪谪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

居雲岫伸手擋住下面的內容,戰長林低低一笑:“擋有什麽用,我又不是不會背。”

說着,竟真的背了下去:“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居雲岫冷聲:“你閉嘴。”

戰長林聳眉,腦袋伸進來:“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居雲岫,你一邊偷看我一邊寫情詩麽?”

居雲岫:“……”

琦夜數數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從一百倒數到了七十。

居雲岫道:“睜眼說瞎話很痛快是嗎?”

戰長林一怔,不由多向宣紙上瞄了一眼,他其實并不懂這首詩,也不會背,只是有一點點過目不忘的本領罷了。

“上面寫着‘玉郎’,怎麽不是情詩?你的‘玉郎’不是寫我,難道還會是寫趙霁不成?”戰長林反問。

居雲岫便知道他有幾斤幾兩了,不再遮擋宣紙上的字。

戰長林道:“話說回來,趙霁到現在都沒給你個信,不會是不打算來接你了吧?”

居雲岫鋪開一張嶄新的宣紙,再次提筆蘸墨,不理他。

戰長林想着那個叫心月的、頗有傲骨的姬妾,徑自猜道:“你說他會不會對那個叫心月的動了真情?以前自以為是拿她當做你的替身,一顆真心全栓在你身上,等現在人沒了,才發現那顆心早就被替身偷去了?”

想到這裏,戰長林心神一震,激動地伸頭進來,居雲岫本能地提筆一擋,飽蘸着墨汁的羊毫擦着他臉頰劃過。

二人一怔。

“二十二,二十一,二十……”

琦夜的數數聲裏多了恪兒稚嫩的模仿聲,清脆又明亮地響在耳畔。

窗前,烨烨燭燈倒映在彼此眸心裏。

戰長林伸手摸臉,看着手指上的墨汁,道:“你又拿筆畫我。”

居雲岫不語,想到上一次用筆畫他時的情形,眼眶忽然發熱。

戰長林唇微動,這一次,沒有笑出那顆虎牙,而是趁着居雲岫還在走神,把手指上的墨汁報複性地抹到了她臉上。

居雲岫大驚。

戰長林笑,虎牙尖尖,居雲岫憤怒地還擊,被他輕輕松松扣住手腕。

“十,九,八……”

居雲岫起身關窗,戰長林大手一撐,翻身而入。

案幾上的燭燈滅了。

“五,四,三……”

屋裏漆黑,窗戶半關,一半月光瀉在身邊的案幾上,悉悉索索的摩擦聲此起彼伏。

窗外的數數聲從三變成一。

“我來啦——”

恪兒歡快地宣布,進而邁開小短腿,朝着這邊跑來。

黑暗裏,暧昧的氣息聲、親吻聲似潮水湧開。

居雲岫被戰長林抵在牆上,唇被他的唇覆壓,手被他的手覆壓,胸脯被他堅硬的胸膛覆壓。

三年的思念、渴望在這一瞬間盡情地爆發,居雲岫掙紮,換來的是更堅決、更霸道的深吻。

戰長林只有在一件事情上是不會向居雲岫低頭的。

這件事,就是親吻。

在窗前的親吻,在榻上的親吻……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時刻的親吻。

只要他不願停,他不想罷休,那就必須要轟轟烈烈,天搖地動。

有墨香缭繞在彼此鼻端,月光也依舊那樣朦胧,一剎那間,竟分不清是今夕還是當年。

居雲岫有些承受不住了,戰長林微微分開她,鼻尖抵着她鼻尖,低聲道:“別出聲,他會找到的。”

居雲岫一悸。

戰長林笑,在她唇上輕輕一蹭,再次吻回,越吻越慢,越吻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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